第三卷 下卷 賭上十神之名 CHAPTER 12 關於轉喻性質置換的接近性

1

「真是異想天開啊。」

祁答院財閥的公子哥浩之先生……不過好像不是真的……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開著車。

「總而言之真是異想天開啊,居然會有這種事,真是了不起的記錄。不呼吸的世界紀錄是戈倫·科拉克的二十二分三十秒,我這種人就完全不能比了,首先從沉在水底的車裡出來就需要……」

浩之先生的玩笑話我全都聽而不聞,我把後背靠在車后座上,獃獃地看著窗外,將流動的景色納入我的視野之中:一成不變的牧草地,地平線上只能看到森林,但鐵軌已經不見了。雖然很想知道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已經連用博爾赫斯的力氣都沒有了。

「小姐,你看起來無精打採的啊。」

「因為白夜大人不見了……」

「為戈倫·科拉克乾杯!」浩之先生從儀錶盤的儲物箱里取出了皮爾森啤酒。「少爺聯繫你了嗎?」

「沒有。」

「應該成功逃脫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他為什麼不聯繫我呢。」

「可能是擔心把他所在的位置泄露給我這樣的外人了。」

「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對吧?」

「你沒有必要去想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人啦。」

「那個冒充白夜大人的傢伙也說過類似的話。真是可笑,只有正牌的才是最重要的。」

自從到捷克之後,這段時間以來,我遇到的全是冒牌貨。那些人高喊著自己是貨真價實的正牌貨,他們身上披的那層金光閃閃的外衣卻不是被別人剝掉,就是自己揭了下來,一個接一個暴露了自己冒牌貨的身份,或者死了,或者消失了,或者被殺了。我就是我,我是十神忍,對於這一點我有清晰準確的認知,但反過來說,除此之外,一切都顯得可疑起來。這個地方其實並不是捷克,而是一個虛擬空間,真正的我正戴著VR眼鏡睡在床上,就算最後是這麼個掃興的結局,我大概也不會覺得吃驚。話雖如此,我不願意在白夜大人的傳記……《白夜行》中寫下任何謊言,因此就算我看到的現實全是假的,我也不能把這次冒險經歷抹去。我要把現實原原本本地寫下來,無論是希望還是絕望都不能干涉。這樣描述起來就像是倉儲管理一樣,也許會有人感到索然無味,然而這就是傳記的本質,如果在故事裡添油加醋,那就跟虛構作品沒什麼區別了。白夜大人已經是完成狀態,沒有任何必要增刪調改什麼內容。

「這位小姐,您似乎深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浩之先生喝了一口皮爾森啤酒。「你確實對自己這份『超高中級的書記』的工作有潔癖,但是這不代表你自己是完美無瑕的。」

「我倒是覺得沒有其他人能像我這樣準確地區分真假了。」

「你第一本喜歡的書是什麼?」

「什麼意思?」

「別管那麼多,先回答我。你第一本喜歡的書是什麼?」

「……《小豬》。」

阿諾德·羅貝爾著,岸田衿子譯,一隻非常喜歡泥巴的小豬來到城裡,把混凝土錯當成泥巴跳了進去,一個可愛的故事,對兒時的我來說是一劑安眠藥。

「哦——,媽媽給你讀過這本書是吧。」

「會認字之後我自己讀的。」

「讀原文?」

「怎麼會,那可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看的書啊。」

「雖然不至於到把『I LOVE YOU』翻譯成『月色真美』那個程度,但不可避免會產生意譯。你沒有讀過原書卻說很喜歡這本書,這樣沒問題嗎。」

「當然,意思上多少會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程度很輕微不是嗎?」

「只是換了聲優就會有人吵起來說:『完全不對,這種東西是冒牌貨!』如果這種行為是正義的,那麼看書就必須看原書,不要逃避,不要害怕,你必須勇敢地面對原文。」

要是把潔癖推行到這一步,那外語翻譯和現代語翻譯全都變成冒牌貨了。我又不打算研究量子力學,對於因觀測者(翻譯者)的介入而產生變化的現象(書籍),要是如此神經質的話似乎有點不大妥當……啊,不過我想起最近剛看了卡夫卡《變形記》的新譯本,跟以前看過的版本相比讀後感不一樣了,感覺格里高爾·薩姆沙對於工作所感到的疲倦和苦惱似乎沒有那麼深刻了。

博爾赫斯=檢索歷史

#23232300

標題《我的讀後感》

啊,我選擇的是多麼痛苦的職業啊,他想。從早到晚都處於旅途之中。

(一九六八年發行,中井正文譯)

「真是的,」他想,「我怎麼選擇了如此令人累積壓力的工作!從早到晚除了出差還是出差。」

(二〇〇四年發行,山下肇、山下萬里譯)

「那麼在這裡,讓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浩之先生說。「某位高僧曾說過:『不該把《般若心經》翻譯成日語的。』有人問他理由的時候,這位高僧是這樣回答的:『因為那樣就算我念佛念到一半停下,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了啊!』」

「這個小故事編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很遺憾,這不是創作出來的。很難想像吧,這個小故事引用自一位在職僧人在一本佛教雜誌上寫的隨筆。」

「沒想到還有這種六根不凈的僧人啊。」

「意思就是說,只要你沒有學習原文,那你就沒辦法知道文章在哪裡經過了怎樣的改動。」

「話雖如此,像梵文或是捷克語這樣的一般人也看不懂,日語要是碰到了古代典籍也就沒辦法了。《源氏物語》我就是讀的橋本治先生的譯本。」

「居然是橋本版!」浩之先生聳了聳肩。「谷崎潤一郎譯、田邊聖子譯、瀨戶內寂聽譯……許許多多的作家都以現代語翻譯的名義把《源氏物語》改編成了輕小說呢。」

把現代語翻譯與輕小說改編相提並論,這種傲慢的意見在讓我無話可說的同時也不禁感到佩服。的確,這兩者都不是那種把菜從一個盤子移到另一個盤子里的單純工作,而是由於各位作家的個性和意向各異……或是作出大膽的解釋,或是進行大幅度的改動……,內容上會發生相當大的變化,而這與我在傳記中所追求的東西有很大區別。我想寫的傳記,是真實的抄本,只把真實發生的事情轉抄到紙上的抄本,就連我這個執筆者的意識都要排除在外,就是這樣完美無缺的抄本,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一切。由於執筆者的存在,現代語翻譯和輕小說改編都會令內容發生變化,這種行為的無恥程度堪比在犯罪現場亂倒有機垃圾。從這層意思上來說,也許沒有任何一本書能夠充當《白夜行》的範本。看樣子,我想做的事情也許真的可以歸入量子力學的範疇了。不過話是這麼說——

「這輛車在往哪裡開?」

「反正是最近的城鎮,名字導航上寫著呢。呃,不過這該怎麼念來著,捷克語真是難懂啊,卡、卡羅維……」

「啊,這個地方我知道,是有名的溫泉度假勝地。」

「溫泉,」浩之先生儘管還在開車,卻把頭轉了過來。「你說溫泉!散發著文學味兒的下冊頓時染上了粉紅!我情不自禁興奮起來了!」

「但那是飲用泉啊。」

「嗯?」

「不是泡溫泉,而是飲用溫泉讓身體更健康,捷克有這種風俗。」

「……我有多久沒這麼失望過了呢,比知道美女木交流道和乳頭溫泉的真相時還要失望。真希望歐洲人也能明白溫泉的美好!」

各個國家的溫泉各有自己的特色,因為跟自己理想中的狀況不同就說NO,這是自以為是的表現,跟那些看到神社佛寺就宣稱「只有日本人才能明白這種美好」的人差不了多少。世界有多大,就有多少符合常識和違反常識的東西,而且就算在這種地方橫挑鼻子豎挑眼,世界也不會為之改變。我這麼倒霉,捷克有這麼多冒牌貨,和夜和浩之先生還活著,白夜大人失蹤,就算我否定了這一切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真是異想天開啊。」

浩之先生如此評價,但就我看來「荒謬的世界」這個說法更加準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難以想像的事情、難以置信的事情一股腦向我襲來,但不管我再怎麼抱怨,眼前的問題也不會自行解決。要麼從這個荒謬的世界逃脫,要麼被這個荒謬的世界吞噬,二選一。而現在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話。

「我肚子餓了。」

2

今年的聖誕節也快到了。儘管電視里還沒開始放聖誕歌曲,我卻吃上了別人替我買來的肯德基炸雞。我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就連嘴上沾滿了油也毫不介意。這已經是第三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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