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

偶爾我會按計算機,算算從開幕那天以後過了多久。

微笑超商日色町站前店全年無休,持續亮燈運作著。前些日子,超商迎接了第十九次的五月一日,經過了十五萬七千八百個小時。

我,三十六歲,而超商和身為店員的我則已經十八歲了,那天在實習中一起學習的店員至今只剩下我一人,連店長也是第八任了。商品也是,實習那天的商品早已一個也不剩,但我依然如故是這裡的店員。

剛開始打工時,家人都非常開心,大學畢業後,我說要繼續打工時,家人也支持我,說比起之前幾乎與世無涉的我,是非常大的成長。

大一的時候,包括周末,我一周打工四天,現在則變成一周五天,我總是一回到住處,就在狹小的三.二五坪套房裡從來不收的墊被上躺下。

上大學的時候,我找了房租便宜的地方離家搬出去住。

看到我遲遲不找正職,甚至可以說是執拗地在同一家便利店打工。家人似乎也逐漸擔憂了起來,但為時己晚。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非是便利店不可,為什麼不能是一般公司?不過,即使我可以遵循一份完整的指導手冊變成「店員」,仍舊不明白少了手冊,要怎麼樣才能當一個普通人。

父母嬌縱我,讓我一直打工下去,這令我心生愧疚。二十多歲時也試著找過正職,但只有便利店打工資歷的我,甚至難以通過書面審核,即使打進面試階段,也無法好好解釋為何那麼多年來,只是個兼職人員。

也許是因為每天工作,我經常連在夢裡都在站收銀,或是想到:「啊,新的洋芋片商品還沒有放上價格卡」、「熱茶賣得很好,得補貨才行」而赫然驚醒。有時還會夜半大喊:「歡迎光臨!」把自己嚇醒。

睡不著的夜晚,我會想著現在仍在活動的通透玻璃箱子,此時此刻,便利店也在潔凈的水族箱里像座機器,持續運作著。

想像著這樣的情景,店裡的聲音便會逐漸在耳膜里復甦,讓我能安心入眠。

到了早上,我又可以化身為店員,成為世界的齒輪。唯有這件事,讓我得以是一個正常人。

早上八點,我打開微笑超商日色町站前店的大門。

我的班從九點開始,但我都會提早到,並在後場吃早餐。一到店裡,我便挑了一

瓶兩公升的礦泉水,以及即將報廢的麵包和三明治,買下後走到後場用餐。

後場有個大螢幕,上面是監視器畫面……我一邊啃麵包,一邊觀察剛開始做大夜的新人越南籍達特拚命打收銀的樣子,還有店長東奔西走,支援還不熟悉的達特的模樣,準備一有狀況,隨時換上制服衝出後場幫忙結帳。

早上像這樣吃著便利店的麵包,午餐休息時間吃便利店的飯糰和速食。晚上疲累的時候,大部分也直接買店裡的東西帶回去,兩公升的水在工作的時候會喝掉約一半,剩下的則裝進環保瓶帶回家,上床之前就喝完這瓶水度過。

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幾都是這家超商的食物所構成,就覺得自己猶如這家店的一部分,就像商品貨架或咖啡機。

吃完早餐後,我會看看氣象預報,或店裡的資料。氣象預報是便利店非常重要的資訊來源,與昨天的溫差也很重要。

今天最高氣溫二十一度,最低氣溫十四度,多雲,傍晚可能會下雨,體感溫度應該會比實際溫度更低。

在炎熱的日子,三明治銷得好:天冷的時候,飯糰、包子、麵包較受青睞。櫃檯熱食也是,不同的氣溫,熱賣的商品隨之下同。

日色町站前店在天冷的日子,可樂餅賣得特別好,剛好又遇上有特價活動,我叮嚀自己今天得多做些可樂餅。

就在這當中,時間過去,和我一樣九點上日班的打工人員慢慢到齊了。

約過八點半的時候,隨著一道尖聲高喊的「早安!」,後場門被打開來,是被視為兼職人員領班所倚重的泉。

她大我一歲,三十七歲,是家庭主婦,雖然個性有點嚴格,不過人很乾練又勤奮,她穿著略嫌花俏的衣服現身,在置物櫃前把高跟鞋換成運動鞋。

「古倉,你今天也好早喔。啊,是新推出的麵包,好吃嗎?」

泉看到我手上的芒果巧克力麺包問道。

「奶油味有點怪,香味太強,不太好吃耶!」

「咦,真的嗎?店長叫了一百個,這下不妙啦,總之。今天進的得賣完才行呢。」

「好!」

兼職人員裡面學生和打工族佔了壓倒性多數,因此我難得與年紀相仿的女性共事。

泉紮起染成褐色的頭髮,在深藍色上衣罩上白色襯衫,繫上水藍色領帶。日色町站前店開幕的時候沒有這項規定,但自從換成現在的老闆之後,規定製服底下一定要穿襯衫打領帶才行。

「早安!」

泉在鏡子前整理儀容時,菅原沖了進來並喊道

她是個二十四歲女生,也是打工族,嗓門很大,個性很活潑,似乎是樂團的主唱,曾埋怨說想把剪得像男生頭的短髮染成紅色。她體型微胖,性情討喜,但在泉進來以前,是個遲到慣犯,還戴耳環上班,常挨店長罵。多虧有泉大剌剌地斥責糾正,菅原現在也變成一位認真工作的熱血店員。

日班其他還有高瘦的大學生岩木,和已經找到正職,即將辭職

的打工族雪下。岩木也在求職中,不能來上班的日子愈來愈多,所

以除非店長從大夜班調回來,或招募新的日班人員,否則店面營業

會撐不下去。

幾乎是我身邊的這些人,構成現在的「我」。

三成是泉、三成是菅原、兩成是店長,其餘的則是過去的人們,像是半年前辭職的佐佐木、一年前的領班岡崎。吸收這些人的要素所構成的我。

特別是說話的語氣,會被身邊的人傳染。現在我的語氣是泉加上菅原混合而成。

我猜想,大部分的人應該也是這樣。之前菅原的樂團夥伴來店裡的時候,女生的打扮跟說話的口氣都跟她一個樣……還有佐佐木在泉進來以後,「辛苦了」的語調也變得跟她一模一樣;又有一次,與泉在前職場交情不錯的主婦來支援店裡時,因為服裝風格跟泉實在太像了,我還差點搞錯,或許我說話的語氣也傳染給什麼人了。

我覺得我們就是像這樣相互傳染,維持著人的形象。

泉來打工以前,服裝雖然花俏了些,卻很符合三十多歲的年紀,因此我都會看她穿哪個牌子的鞋,以及置物櫃里大衣的衣標來做參考,有一次,她把化妝包放在後場沒收好,我便把化妝品的品名和牌子也記下來了。

如果直接模仿,一下子就會曝光。於是我上網用品牌搜尋,看穿著該牌衣服的人在部落格介紹的其他牌子,比方說,格主考慮要買來穿搭的他牌披肩等等。

看著泉的衣著,身上的飾品,髮型等等,我愈來愈覺得這才是正確的三十多歲女性範本。

泉忽然注意到我穿的芭蕾平底鞋。

「啊,那是表參道店家的鞋子,對吧?我也喜歡那家的鞋子。我有他們家的長靴喔。」

泉在後場時總是會稍微拉長語尾,慵懶地創話。

這雙鞋子,是我趁泉去廁所的時候記下她鞋底的品牌名,再去店裡買的。

「咦,真的嗎?難道是深藍色的那雙?之前你有穿來店裡對吧?那雙超可愛的!」

我回答泉這麼創道。

我會抄襲菅原的說話方式, 並將語尾稍微放成熟一些。

菅原說話的語氣就像附有斷奏記號,彷佛在小跳步。雖然與泉的口吻南轅北轍,但將兩者交織在一起運用,便奇妙地恰到好處。

「我覺得你跟我品味很合耶,你的包包也很可愛。」

泉微笑著說。

因為我就是以他為範本啊,品味相近是理所當然的。

看在別人眼裡,我應該是個拿著符合年紀的包包,說話語氣既不失禮、也不冷漠,距離感剛剛好的「人」吧。

「泉,你昨天在店裡嗎?泡麵庫存亂七八糟的耶!」

在置物櫃前換衣服的菅原大聲問道。

「我在呀。白天是沒問題,可是大夜的兼職人員又無故缺勤了,所以才叫新人達特代班,不是嗎?」

泉轉頭看她說道。

菅原邊皺眉,邊拉上制服拉煉走了過來。

「咦,又無故翹班?現在人手不足耶,這太誇張了吧!所以店裡才整個亂成一團。鋁箔包根本沒補上嘛,都早晨尖峰了耶!」

「就是啊,爛透了呢。店長說他這星期還是要上大夜,現在只有新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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