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我先去掃墓了』

桃太郎依照發給心羽的簡訊,開始準備外出。他必須解決早上電話中的事件,否則無法平靜下來。他決定今天內就要前往東京,因此打算首先向亡妻報告這件事。

他脫下幾乎已成為自己標誌的運動服,換上不習慣的西裝,沒有戴領帶,襯衫領口敞開,把手機、鑰匙、錢包從運動服口袋移到西裝口袋。為了準備供奉在墳前的花,他剪下庭院中開花的玫瑰。這是妻子郁美生前喜歡的花。最後他還有另一樣東西得準備:他得從平常不會踏入的心羽房間找到某樣東西,不過他想尋找的東西立刻便映入眼帘,那就是擺在貼了許多心羽照片的軟木板前方的小狗布偶——喬伊。

喬伊原本是郁美從小珍惜的布偶。對於自小沒有母親記憶的心羽,可說是唯一的遺物,相當寶貴。

「心羽那傢伙,看來很愛惜它嘛!」

桃太郎望著心羽幼年時期的照片,驚訝於她成長之快速,然後抓起喬伊坐在椅子上,宛若進行「男人之間的對話」般喃喃說話。

「……知道所有往事的,就只剩下你了。」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檢視布偶的背面。布偶背上有一道拉鏈,可以放入小東西。他緩緩拉開拉鏈,把平常修車時使用的螢幕有裂痕的平板電腦硬塞進去。他一手抱著塞入東西後變形的喬伊,迅速走出家門。

心羽的母親郁美長眠的墓園,位在能夠一覽瀨戶大橋與大海的山丘上。桃太郎在夏季的蔚藍天空底下,將花與線香供奉在墳前,又把塞入平板的喬伊擺上去。他站在墳前,面色凝重。

「今天早上,岳父的公司又跟我聯絡了。他們終於開口威脅,如果我再不歸還平板電腦,就要告上法院。」

他緩緩地開始對郁美報告今天早上電話中的內容。

「……而且到現在才說要爭取心羽的監護權。別開玩笑!」

桃太郎咬牙切齒地說。

當他向岳父報告要和郁美結婚的時候,是對方要求今後不再聯絡。心羽出生時,岳父也不聞不問,甚至連郁美的葬禮都沒有出席,怎麼還有臉到現在才說這種話。

「不過我打算至少跟他見個面談一談,所以我現在要去東京了。」

他是個想到就立刻付諸行動的人。他可以想像郁美會反對他:「跟他談也沒用,別去。」因此他把手放在墓碑上,像是要說服她。海風吹來,使線香筆直的煙大幅搖晃。

「沒關係。我原本就覺得應該要找時間和岳父好好談談。」

他把手從墓碑上移開,正要拿起放在腳邊的皮包,突然感覺到有人在附近,因此抬起頭。站在他眼前的是個穿制服的警察。

「嗯……?」

他從高中時代、還是不良少年的時候,就跟警察不對盤,不過卻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在妻子墳前被警察盯上。在他背後又出現另一名警察以及兩名西裝打扮的男子,擋住他的去路。

「你是森川桃太郎吧?」

說話的是其中最年長的西裝男子。他似乎不是這一帶的人,腔調很平板。男人從外套內側口袋取出警察證件給桃太郎看。桃太郎瞬間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我還沒去東京,他就先報警了……」

「你涉嫌入侵志島汽車的電腦系統竊取資料。由於情況緊急,我們也同時搜索了你的住家。」

桃太郎感覺到自己的血液瞬間沸騰,但他現在已經不是昔日的不良少年。他把緊握的拳頭默默收入口袋裡,瞥了一眼擺在墓碑前方的喬伊,然後用幾乎沒人聽見的聲音低語:

「喬伊,那東西就拜託你了……」

「……讓你直接見到志島董事長就傷腦筋了。」

桃太郎被帶上警車時,有一台大型轎車停在稍遠的道路上,車上一名男子盯著他們。這名男子坐在這台混合動力車的寬敞后座,手機螢幕顯示著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桃太郎的記錄,濃眉大眼的臉上有一半被烏黑的鬍鬚覆蓋,長得和心羽夢中出現的異端審判官貝旺一模一樣。

「心羽,你這人怎麼老是在『春眠不覺曉』?」

知子拿著竹掃把「唰、唰——」地掃著學校後院,以嘆服的口吻說話。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知子引用詩句想要挖苦隨時都能睡著的心羽,但卻得到難以想像是高三生的回應,只好沉默不語。然而心羽連她的反應也沒注意到,悠閑地繼續說:

「昨天我陪我爸他們打牌,幾乎通宵沒睡。」

心羽做出發麻將牌的手勢。知子驚訝到超越嘆服程度,大聲問她:

「你不要緊吧?」

「嘿嘿~」

心羽從口袋掏出一萬圓鈔票,得意地給知子看。

「我有拿到打工費唷。」面對心羽的笑臉,知子很想吐槽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你的身體……」但還是再度閉上嘴。

「就算沒通宵,也老是想睡……這算特技吧?」

「這種哪算是特技!」知子發出苦笑,然後原本停下來的兩人再度開始掃地。知子試著改變話題:

「對了,你要參加暑期輔導嗎?」

「嗯~我們家沒錢,所以可能有點困難。我今天早上若無其事地問了一下,可是沒有得到回應……」

心羽面帶笑容,輕描淡寫地說出嚴峻的現況。知子再度停下來,但心羽卻沒有停止掃地,繼續說:

「今天的修車費大概也用蔬菜代替吧……我爸為什麼這方面就是沒辦法呢……到現在還老是在改造汽車。」

「你們在家不太聊天嗎?」

「現在幾乎都沒說話了。」

心羽揮揮手,很坦白地回答。

「如果不管他,就連『我開動了』大概都會用簡訊傳來。尤其是最近……」

「真的假的……?」

心羽雖然看似毫不在乎地在說話,但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掃把。

正當知子與心羽皺起眉頭,兩名同班男生突然衝過她們之間。男生順勢跑到後門,迅速翻牆並回頭,舉起一隻手做出道歉的手勢。他們打算翹掉掃地時間。

「他們又來了……」

心羽撿起腳邊的小石頭,以神明附身般的投球姿勢,朝著跑走的男生丟過去。

「算你們欠一個人情!」

雖然是不太可能丟中的距離,但從心羽手中拋出的小石子卻精準地命中跑走的男生頭頂。

男生當場被擊沉。與其說是因為疼痛,不如說是因為嘆服與羞愧。

心羽有個當過不良少年的父親,運動神經很好,而且特別有正義感,絕對不容許作弊或詐欺等事情。

心羽比了個小小的勝利手勢,對自己的勝利感到確信。不過她立刻又用低落的聲音說:

「這是高中最後的暑假了,怎麼辦……」

操場開始傳來運動社團的吆喝聲,遠處則傳來銅管樂隊的演奏。

兩人掃完地,前往走廊的水槽洗手。

「你們不返鄉嗎?」

知子邊轉水龍頭邊問心羽。

「我們家就是老家,而且沒有親戚。」

「可是你媽媽的老家在德國吧?」

「啊?為什麼?」

心羽似乎打心底感到驚訝地問。知子皺起眉頭反問:

「為什麼?國中的時候,你不是自己在作文上寫,媽媽是德國人嗎?」

「哦,那個啊。知子,你記得真清楚……其實那是騙人的!」

「什麼?」

知子差點把擦手的手帕掉到地上。心羽笑著告訴她:

「每次到了新學年,就會有人問我:『你為什麼沒有媽媽?』或是『你為什麼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或是『心羽應該讀作KOKOHA,不是KOKONE吧?』每次都被問得很煩,所以那時候就撒了一個大謊。」

心羽毫不愧咎地說出真相。知子想到自己六年來都把心羽的謊言當真,有一瞬間失去身為摯友的自負,不過她很快就能夠接受。心羽面對某種形式的霸凌,滿不在乎地用撒謊的作文來「反擊」,真的很有她的風格。

「……心羽,你雖然很笨,不過這種地方很可愛。」

心羽聽到好友由衷的讚美,感到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我的好朋友!」

心羽高興地撲向知子。知子抱住她,也露出笑容。她們是長年的好朋友,因此知子很明白,心羽雖然總是笑嘻嘻的好像不在乎,但這種時候其實正努力地掩飾脆弱的心。心羽沒有染過卻有些偏紅的柔軟髮絲觸及她的鼻尖,她才想起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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