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我看到箭羽圖案的窗帘透入微弱的光線。

雖是早晨但還很暗,我有點搞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該不會是在睡午覺,現在其實是傍晚?時鐘指向五點半。不是下午。我漸漸想起來了。對了,昨天應該是照正常時間上床睡覺。

我沒有這麼早醒來過。有種異樣的慵懶無力,手腳沉重。

我趴在被窩中。發熱的額頭抵著墊被,涼涼的很舒服。身體有點異樣,意識卻莫名清醒,恐怕無法再度入睡。我就這樣鬱悶半晌,忽然很想呼吸戶外空氣。我保持那個姿勢屈膝,踢開被子爬起來。

我已習慣如何安靜地走下吱呀響的樓梯。還很暗的家中悄然無聲,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下樓之後我赤腳套上球鞋,伸手去拉玄關門。伴隨喀啦喀啦的聲音開門後,冷空氣撲上臉頰。早報已塞在信箱里。說來理所當然,我顯然並不是此地第一個醒來的人

我還沒換下睡衣,因此無法慢慢磨蹭。萬一被誰看到就丟臉了。我左右張望確定四下無人後,在玄關旁伸個大大的懶腰。

那裡,用圖釘釘了一張以瓦楞紙湊台的門牌。「越野」。

越野是爸爸,以及我的姓氏。這塊門牌,好像成了自己待在這個家也行的理由。那是瓦楞紙所以是可燃垃圾。這我當然知道。

回到房間,鑽進還留有自己體溫的被窩,努力試圖入睡。

但意識還是很清醒,沒完沒了的思緒在腦海盤旋,讓我完全睡不著。我無意義地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最後終於死心。我裝出剛清醒的表情,這次毫不顧忌地走下樓梯。刺激神經的吱呀聲,宛如鬧鐘響徹家中。這下子能夠叫醒阿悟是很好,但吵醒媽咪就不好意思了。我下樓後才後悔,早知如此下樓時還是該留意一點。

客廳一片昏暗,我還是沒開燈,黎明原來是這麼暗啊,想到這裡有點愉快。從信箱取來早報。昏暗中,我一邊注意聲響一邊打開報紙。也不用擔心會被爸爸責罵「在暗處閱讀會弄壞眼睛不準再看」。

我看著報紙中間夾的大量廣告單。這才想到,爸爸以前每天早上都會挑出背面是空白的廣告單。他說可以用來練習塗鴉和書法,但是實際上我幾乎什麼也沒寫過。現在想想,或許當時應該高高興興地拿來用一下才對。

今早的廣告單中,沒有一張是背面空白。從剛換過的紙門透入的光,漸漸明亮。最上面那張廣告單,是宣傳常井商店街的大拍賣。

驀然間,我停下手。

「……咦?」

廣告單是彩色印刷,用了商店街的特寫照片。毫不客氣橫跨版面的「大拍賣!」這行字遮住畫面,這張照片的地點我看過。那是當然。雖然我沒買過什麼東西,好歹去過幾次商店街。只是,好像有點怪怪的。

拱頂街。就連大拍賣用的廣告單都可看到鐵門深鎖的店面。路人的臉孔也毫不遮掩地照了出來。想到其中或許有熟人,我仔細審視,但全是陌生面孔。是哪裡有問題呢?總覺得有點不對,側首納悶了半天,我漸漸分不清是否眞有異樣了。

「是我想太多嗎?」

我嘀咕,把視線移向報導。雖只過了幾分鐘,文字已清晰可見。不知是眼睛習慣了昏暗,抑或是從黎明變成了早晨。外面雖是隨時會下雨的陰天,報紙上的氣象預報卻寫著「午後放晴」。

拉紙門的聲音傳來。是媽咪起床了。

只有我一人的黎明,好像已經結束了。

之後,阿悟揉著眼睛起來,臉也沒洗就開電視。正好播出的是氣象預報,同樣也是說烏雲會逐漸散去。接著是占星單元,傻大姐型的主播如此說道:

「今天最幸運的,是天秤座的你!或許會收到你一直在等的信!」

天秤座的我,到底在等什麼信?女主播接著又說:「今天運氣最差的,是牡羊座的你。也許會被最喜歡的人責罵喔!」牡羊座的阿悟聽了做出苦瓜臉。

三浦老師的缺席,也對我造成了意外影響。

「你怎麼了?阿遙,瞧你無精打採的。」

午休時,梨花如此拍我肩膀。

「啊,嗯。」

我自己也有感覺。這天的社會課來了代課老師,毫無滯礙地繼續教授課程。代課老師是個就不同角度而言與三浦老師一樣青澀的女人, 一站上講台先行禮,說:「在三浦老師回來之前,請多指教。」那多少讓我明白三浦老師不會在五天或十天之後就回來。

代課老師很漂亮,所以立刻獲得全班的歡迎。甚至也有人笑著說:「浦浦永遠不回來才好。」我已知道三浦老師沒有生命危險,所以那種玩笑話雖未令我動搖。只是,總覺得心情低落。

氣象預報背叛了我。即便到了下午,低垂的雲層仍未消散。放學後,今天梨花也同樣搶先離開,我獨自踏上歸程。

不知何故,我不太想立刻回家。我扭頭背對每次走的路,朝陌生的路徑邁步。心裡想著萬一下雨就麻煩了。明明有事必須思考,我卻只擔心下雨。

不知過了多久,我遠離家門與學校,來到幾乎已難辨歸路的遠方。終於醒悟自己何以走這趟漫無目標的旅程。我正翔向只屬於我的場所。

念幼稚園時,那是總冷冷清清的公園內,油漆斑剝的大象溜滑梯。我會沒完沒了戳弄溜滑梯下潮濕的泥土,有時也喜歡踩扁螞蟻。

念小學時,那是附近廢棄房屋的院子。我喜歡在那一日比一日荒蕪的庭院,看著花朵在茁壯成長的雜草圍繞下掙扎著努力綻放。心情煩躁的日子也會把那樣的花扯斷,過了幾天又後悔得想哭。

而現在,在這個城市,我正在尋找只屬於我的場所。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我在尋找可以獨自一人,讓全部的感情都暫時停止,就這樣茫然發獃度過的場所。

但這個城市不管去哪都是冷漠的灰色,生鏽的鐵皮環繞的巷子,空無一人的路上閃爍的黃燈,它們全都不肯接納我。我的視線自留有關店卸下招牌痕迹的冷清民宅,以及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傳單已破損只剩漿糊痕迹的電線杆移開。我想回到以前住的城市。但我只是個小孩,無法獨自留在那個城市,無論在學校或公寓,都沒有人肯給我這個罪犯的女兒好臉色。但是至少在那裡,還有地方願意溫柔對待我。

驀然回神,已來到眼熟的場所。紅色旗幟與迷你的牌坊。是稻荷大神的祠堂。之前有一次,我曾與梨花約在這裡碰面。「你抽籤了嗎?還挺靈驗的喔。」我想起梨花當時講的這句話。我停下腳步,把為了某種用途隨身攜帶的百圓銅板丟進功德箱,捧起六角形的簽盒。本以為要倒著搖晃,但好像是自行打開蓋子抽一根簽。我伸手進去抽出手指碰到的第一根簽,打開籤條。

――大吉。久待之人終將至。

這種話,看起來也像是馬後炮的阿諛之詞。

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可去,回到媽咪家時天已黑了。路燈在眼前亮起。

家裡很暗。我只能依賴夕陽殘照脫鞋。沉入黑暗中的房子寂靜無聲,客廳與廚房都沒透出燈光,也沒有電視"的聲音。沒人在家嗎?是我回來得太晚,所以媽咪帶著阿悟出去吃好吃的了?若眞是如此,那很好,偶爾有一天讓母子倆單獨度過也不錯。

但我猜錯了。媽咪在家。她沒用坐墊,就這麼呆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恐怕連我回來都沒發現。只見她神色恍惚,在夜色逼近的屋裡也沒開燈。

這是我的錯嗎?心裡閃過那樣的膽怯。是我打破了準時回家吃晚餐這個不成文的約定所以媽咪生氣了,因為太生氣才變成這樣嗎?我根本沒那種權利讓媽咪擔心。

所以――

就連一句「我回來了」都是以顫抖的聲音擠出。

媽咪緩緩抬頭。看著我的雙眼很奇異。那種愣怔不可思議的眼神,彷佛正在思考「這孩子是誰」。一定是因為太暗了。太陽都下山了也沒開燈,所以媽咪才會發獃。於是,我拉扯電燈的繩子,一陣閃爍後客廳大放光明,我才發現媽咪兩眼通紅。

「你回來了。」

唯有她的聲音一如往常,語帶溫柔。但那種溫柔,好像用錯場合了。我明明晚歸到足以令媽咪擔心的地步。

「對不起。」

在對方發話之前先道歉,是因為我覺得索性讓她罵幾句趕緊恢複平時的夜晚才好。媽咪依然失焦的眼睛,激發了我的危機感,對了,晚餐呢?廚房沒有飄出任何氣味。

媽咪並沒有罵我。她依然神情怔忡――

「阿遙,現在方便聊一下嗎?」

媽咪問道。

「嗯。」

「不好意思喔。」

我一邊心想「但願是說教就好」一邊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