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小學四年級時,我們班的導師住院。

病名只知是急性某某,性急的男生一聽就嚷嚷:「慘了啦,我爺爺也是得急性某某病死掉的。」全班頓時一陣大亂。我冷眼旁觀一群女生哭得悲痛欲絕,正在盤算幾時加入才是最佳時機,身為學年主任的老師來解釋了。

「是急性蟲垂炎。不用太擔心。也就是盲腸炎。」

最先嚷嚷的男生之後那三個月都被大家當成騙子。我覺得他很可憐。

當時的班導師並不是特別受人愛戴,但班上同學都很擔心老師。或者,裝出擔心的樣子。有人提議派代表去探病,全班無異議通過。我記得每個人還出了一百圓讓代表買花。過了一星期老師回來後,為了感謝大家送花特地請我們吃糖果。結果教師在學校發零食引發爭議,但我想原因應該不只是那個,老師翌年就離職了。那個老師也很可憐。

聽聞三浦老師的意外,我想起那時的事。不管怎樣都不能性急地驟下定論。我配合小竹-學,以充滿好奇的笑容問道:

「真的?你聽誰說的?」

「梨花。」

她說著轉頭看,只見梨花被幾個同學包圍正在講悄悄話。也許是察覺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朝這邊看過來,然後就起身走來。

「在喊我?」

我並沒有喊她所以跳過不答,轉而問道:

「聽說三浦老師發生意外,是眞的嗎?」

「嗯。」

「你怎麼知道?」

梨花坐在我的桌子上。

「我姑姑在醫院上班。她說被救護車送來的人,好像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她說是重傷。」

「重傷?不是病危?」

「是重傷。」

「可是不是說可能會死掉?」

我這麼一問,梨花朝小竹同學投以一瞥。小竹毫不愧疚。

「我是這麼聽說的。」

她說完就離開了。看樣子只不過是小竹同學誇大其詞。並非危及生死的大事。弄清楚之後,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是自己也沒想到的深深嘆息。

我不想被梨花發現我那種安心,於是故意冷淡地說:

「據說是車禍,是被單子撞到嗎?」

「不是,聽說是浦浦自己開車。」

「……那麼,有人被撞到嗎?」

梨花搖頭。

「我也不知道詳情,不過聽說他好像撞到什麼東西導致車子起火。浦浦自己設法逃出,救護也是他自己叫來的。」

起火。

是報橋。絕不會錯。這麼小的地方不可能一晩連續有兩輛車起火燃燒。我昨晚看到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師的車。粉碎的擋風玻璃。左側撞得稀爛,烤漆被火燒得起泡。

「你怎麼了?」

見我突然緘默,梨花湊近窺視我的臉。

「啊,嗯。昨天我從房間看到車子起火,我在想原來就是那個。」

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一邊大略說明,卻感到臉上血色全消。幸好他還活著。車子被撞得那麼嚴重,三浦老師就算死掉也不奇怪,只要一個弄不好……

我差點圍觀了周五還正常與我說話的某人的死亡。

「噢?你看到啦。」

梨花沒有深究。八成是察覺我心神不寧。

我的腹部用力。

「暫時社會課都得自習了。明明才剛開學。」

她說著朝我笑。

「考試什麼的,不知會怎樣。」

「誰知道 總會有辦法吧。」

她隨便問我隨便答。雖然是自習,也幾乎沒有學生起身離開。

一邊與梨花說話,我同時也在豎耳傾聽班上此起彼落的議論聲。

小道消息想必已立刻傳遍全班。就班上的階級關係來考量,消息傳到我這邊顯然已相當晚。接下來,大概會有人,某個具有健全判斷力的人或領導風範的人,提議去探望老師吧……

可以聽見談論車禍的聲音。也可聽見小竹同學的「聽說快死了!」以及稍微降低音量的口吻。

「聽說三浦出直禍了。」

「噢?他看起來運動神經就很差。」

也聽見這種程度的閑話。

然而,享受這堂意外自習課的快樂聒噪始終不見消退。我漸感不安。難道沒人想到該去探望老師嗎?

我懷著這種念頭豎耳傾聽,忽然有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聲音,爽快地說:

「不過,三浦畢竟是外地人。」

我反彈似地抬起頭。我怕或許太引人注目, 一邊緩緩低下頭, 一邊悄然掃視全班。

但是,我無法找出聲音的主人。彷佛我聽到的不是某個特定人物的說法,而是全班的集體意志,那個聲音似乎不屬於任何人。

我不覺得自己臉色大變,但或許舉止有點可疑。直覺敏銳的梨花、光是這樣就已看穿我的心事

「你很擔心浦浦吧?」

梨花自己大概壓根兒不覺得,但她對我關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或許我該說沒有那回事。我該說:三浦老師怎樣我才不在乎,況且那個老師有點怪怪的。那才是順應班上趨勢的做法。

但我對著梨花微微點頭。

聽到三浦老師差一點點就可能死掉,我這才頭一次發現。

在這個城市,不,或許在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那個人肯把我當成大人,平等地與我對話。或許那只是因為三浦老師太幼稚,但我還是很開心。

我鼓起勇氣問:

「那個,老師被送去的醫院,梨花你知道吧?」

「嗯。我姑姑在那裡上班嘛。」

「你可以告訴我嗎?」

梨花面露不悅,雖然只是一點點。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難道要去探病?老實說,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去。」

「我知道。」

為了避免她深究,我又補充一句:

「班上的氣氛,我好歹看得出來。」

梨花沉默。她在試圖看透我的心思。最好別接近三浦老師的另一個理由,我已發現。而且,梨花八成也察覺到了我的發現。

即便如此,雖然帶點嘆息,梨花還是把醫院名稱告訴我了。

放學前開班會,我本來覺得不太可能,沒想到班導師村井老師也只說「沒有特別的聯絡事項」就此結束學校的一天。

我把課本與筆記本塞進書包。動作或許不快,但我自認也不慢。只是等我收拾好書包朝教室四下一看,梨花已經不見了,也沒看到她的書包。

就算沒有約好,我與梨花也幾乎天天一起回家。今天當然也這麼以為。我東張四望了一會兒,還是沒看到她。倒是有個班上同學靠近。

「越野同學。」

班上同學的長相與名字,我盡了最大努力早早就已記住。雖然從來沒講過話,但我知道這個人姓松木。我含笑回應:

「什麼事?」

「梨花托我轉告你。她有事先走了。」

「噢。謝謝。」

松木同學也咧嘴一笑,直接走出教室。她沒拿書包,所以大概是要去社團吧

既然有事那就不能勉強,但梨花為何不直接對我說?我應該沒讓她等那麼久吧?我不願去想原因是出在我對三浦老師的擔心……

三浦老師不在,梨花也不在。如此一來我已無理由留在學校。走出教室時,我在想,看來必須努力再開拓一下自己的空間。我以為已和梨花成為朋友,但在陌生的土地只有一個朋友,終究還是靠不住。

白日越來越長。回家的路上,天空蔚藍絲毫不見暮色。我走梨花教的小巷回家。

沿路在想的,是三浦老師。

無人提議去探病,仔細想想並沒有那麼不可思議。小學四年級那次的老師是班導師,但三浦老師只是我們的社會科老師。我因為玉名姬的故事和三浦老師聊過很多,所以可能比起其他同學感覺更親近。但話說回來,真有可能無人聞問到那種地步?抑或只是我自己沒注意,其實三浦老師早已被歸類為黑名單人物?

沒那回事,我想。班上若有那種氛圍,我自信絕對能比任何人先察覺異狀。,這純粹只是因為我以前念的小學有很多多愁善感的同學,現在的班上卻非如此。大概吧。

……真正令我耿耿於懷的,不是班上的反應。

車禍發生的地點。報橋。為何偏偏是那個地方?

報橋沒有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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