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鳥鳴聲

第二學期開學後的第二天,朋友說我變成熟了。

「咦?哪裡變成熟了?」

我自己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不由得抬高原本托著腮的頭。身體一有動作後,集中在教室里的熱氣讓人有種像在划水的感覺,也頓時覺得更加悶熱。

「你好像一直坐著在想事情喔,木鳥,側臉看起來感覺有點成熟。」

朋友這麼說,但我看不見自己的側臉,所以當然沒有感覺。我一直在想事情嗎?我試著回想,但腦中沒有閃過任何念頭。

「可能是天氣太熱,我才一直坐著不動吧?應該是吧?」

明明是跟自己有關的事情,我卻回答得含糊。現在是課堂和課堂間的休息時間,可能是教室里的吵鬧聲感覺離自己很遠,我才會發起呆來。上課時我幾乎是無意識地在抄黑板,也幾乎沒在聽老師教的內容。我反省了一下,應該認真上課的。

「還有,也可能是因為旁邊的頭髮變長了一點。」

說罷,朋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托起腮後,我抓住頭髮。在暑假之前,也就是從七月開始,我好像就沒有剪過頭髮。因為不想花錢剪頭髮,所以每次都是媽媽幫我剪。不過,今年夏天發生了很多事。尤其是後面那段時間,我好像很自然而然地逃避起剪頭髮。

總覺得如果和媽媽在一起,又是在無法動彈的氣氛之下,會聽到不想聽的話。

先不說這個了,要剪頭髮嗎?如果留長,整理起來會很麻煩。更主要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適合長發,才會每次都剪短。不過……我看著頭髮陷入了思考。不知道神先生覺得長發和短髮哪一種比較可愛喔?怪了,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雖然原因不明,但我忍不住思考著這個問題。要留長發還是短髮,才能更吸引神先生的目光呢?我陷入煩惱之中。除了自己的喜好外,以前我從來不會配合別人的喜好來決定頭髮長度或髮型。

神先生,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鄰居。這位鄰居在去年春天搬進了公寓。當時他是在白天來打招呼,因為只有我在家,所以是我去應的門。一開始我還覺得他有點可怕。他的身高比我高很多,再加上散發出來的威嚴感,讓我覺得他是個「大人」。

說實在的,他的臉上也沒什麼笑容。搞不好神先生當時也很緊張。

在那之後,我們沒什麼機會交談。我只隱約記得看過他和像是女朋友的女生,在公寓前開心聊天。他們總是聊得很起勁,有時候甚至覺得吵到根本沒有顧慮到周遭的人。以前的印象和現在的神先生完全不搭,簡直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腦海里突然清楚浮現神先生以前的模樣。

原來神先生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像那樣忘我地開心嬉鬧啊。

那麼,平常在我面前露出溫柔笑容的神先生是哪一個他呢?

以前腦中浮現這個想法時,總是一閃即過,現在卻讓人覺得痛。痛楚的感覺緊貼在胸口和腹部之間甩也甩不掉,讓人感到呼吸困難。當我低下頭,閉著嘴巴忍受痛苦時,從旁看來或許會覺得我在想事情吧。

然而,忍受痛苦就夠我忙了,哪有時間想事情。

我毫無頭緒。身體被緊緊綁住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被緊緊綁住,我卻覺得身體風化成粉末,不斷從空隙之間散落。

我只覺得不安,彷佛現在的自己不停剝落,就快消失到不知何方去。

心臟的跳動聲、喧鬧聲、落在腳邊的視線,每一樣都在浮動,而且不搭軋。

在這樣的狀況下,安靜坐著什麼也不做反而變得痛苦。當我察覺時,已不自覺地在上一堂課分發的講義角落寫上「神先生」。

神先生。我回想起神先生和女朋友的互動,試圖想起他的名字。印象中好像是叫「Kisuke」。不曉得漢字怎麼寫喔?基助?還是喜助?看著講義,不禁覺得自己對神先生一無所知。

「那誰的名字?」

心臟像被人揪住似地緊緊縮起。不知不覺中,朋友已經走到我身邊,並探出頭看著講義。我很想開口說話,但整個人慌得說不出話來。

班上沒有同學是這個姓氏,不知道朋友看了會怎麼想?我不安地眼神四處遊走時,朋友歪著頭說:「Kami Kisuke?古裝劇里的角色喔?」朋友的錯誤解讀讓我暗自大大地鬆了口氣。「嗯嗯。」我敷衍說道,然後拿捏時間,在不會顯得不自然的時間點摺起講義,並收進書包里。

「上課時間快到了喔。」

聽到我這麼說,朋友瞥了時鐘一眼說:「真的耶!」並回到自己的座位。朋友剛剛明明已經回到座位上,卻又晃啊晃地跑過來,真是大意不得。我一直盯著朋友看,確認她已經真的坐回座位後,才重新面向前方,準備上下一堂課。整個掌心都是冷汗。

悄悄地擦乾掌心後,我托起腮,嘴唇跟著顫抖起來。

「神先生。」

當然了,呼喚名字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即便如此,還是會為了想多接近他而有所動作。

眼皮隨著嘴唇顫抖起來,於是我闔上眼睛。

意識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渴望著與神先生緊緊相連。

一股焦急難耐的強烈衝動折磨著我,疼痛感從身體一路流竄到頭部。

好難熬、好痛苦,恨不得能甩開一切痛快地哭一場。

不過……

痛苦得彷佛生了病之後,我總算察覺到一件事。

近來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神先生。

從我出生以來,家裡就不曾有過父親。即便是個孩子,也不須花太多時間就能理解,以一般的價值觀來說,這是一件不自然的事。幼稚園的觀摩日、扮家家酒的遊戲、出現在電視上的玩樂畫面,在這些場面里,都會出現小孩、媽媽,以及高大的男人。

那是誰?到現在我仍清楚記得自己無意間這樣詢問媽媽時,浮現在媽媽臉上的傷腦筋表情。

答案是爸爸。不過,我沒能繼續追問爸爸是什麼。

得知那是不該問的問題後,我很努力地極力避免再提起這個話題。我必須在小小的房間里每天面對媽媽,所以,我不希望吵架,也覺得抱著灰暗的心情面對媽媽是一件痛苦的事。雖然並非有意識地算計這些事,但年紀小歸小,我還是懂得衡量利弊。或許因為我和媽媽都會抱著近似客氣的心態顧慮彼此,所以我們沒有吵過什麼架,也相處得十分融洽。

至少,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放學後準備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要如何答覆爸爸時,回想起這些事。我想也沒想過今年夏天竟然會接到爸爸的電話,更沒想過事到如今爸爸會提議要一起住。我一直認為自己會和媽媽兩個人一直生活下去。如今兩人的生活搖搖欲墜,彷佛即將瓦解。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想法:「原因就出在這裡嗎?」

「………………………………」

每次思路一出現縫隙,眼裡就會映出一大片神先生的身影。

神先生也是撼動我的生活基礎的原因之一。

反而應該說,神先生造成的晃動幅度更大。

像是陽光忽然變得猛烈,我整張臉發燙起來。

這代表著……

意思就是……

我感到難為情地咬著下嘴唇,直視自己的心境。

我喜歡神先生。

是這樣嗎?

書包差點掉了下去,我急忙抓緊書包,身體微微向前傾地大步前進。果然只要一想到神先生,我就會變得情緒不穩定。這是怎麼回事?

對於男同學,我不曾有過這樣複雜的心情,所以沒辦法透過比較來找出答案。不過,如果照平常聽到的說法,如果滿腦子都想著對方,這果然就是戀愛了吧。

就算是戀愛好了……

戀愛給人的印象明明是一種美好的感覺,為什麼我卻只感到不安?

不安的情緒不斷地啃蝕著我,實在太痛苦了。然而明明如此痛苦,我卻無法割捨,也忘不了。

回到公寓。理所當然地,媽媽還在工作,所以我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家門。放下書包喝口水後,我沒有換下制服便走出屋外。門口旁邊放著盆栽,我準備照顧盆栽里的小番茄苗。盆栽聽說是有人丟棄在路邊,後來被媽媽撿回來。

媽媽時而會像這樣撿東西回來。

我戴著神先生給我的棒球帽,蹲下來花時間地照顧盆栽,毫無意義地翻著土壤來打發時間。只要像這樣待在屋外,說不定有機會遇到神先生走出來。

比起照顧小番茄苗,我更期待與神先生的偶遇。發現自己的心態後,我難為情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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