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最後時光MOMENT

好久都沒有應答。我縮起手,正準備再度敲門,才聽到有馬先生的聲音。

「請進。」

我拉開門。特別病房內有一位女訪客,大約四十多歲,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和坐在床角的有馬先生促膝相談。她的五官雖然很漂亮,但透出一種生活的滄桑。衣服看起來很昂貴,卻有點舊了。

兩個人之間仍然殘留著交談時的氣氛,感覺不像是什麼愉快的內容。

「啊,對不起,我等一下再來。」

「不,我也差不多該走了。「女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幫我按住門。

「謝謝。「我說。她向我輕輕點頭,又瞥了有馬先生一眼。他始終低著頭,並沒有回應她哀怨的視線。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在我將推車推入後,就走了出去。

「對不起,我好像打擾你們了。」

聽到我的話,有馬先生抬起頭。「不,沒關係。」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他好像想說明那個女人的事,但又改變了主意。有馬先生曾經說,如果出院,沒有人會照顧他,所以剛才的女人應該不是他太太。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適當的關係。

我用除塵紙拖把粘起頭髮和棉屑,再用擰得很乾的拖把擦地。

「對了,」我覺得默默做事很尷尬,便邊幹活邊說,「我會在月底辭掉這個工作,謝謝你的照顧。」

茫然地看著拖把前方的有馬先生抬起頭。」是嗎?彼此彼此,是你照顧我。不過,怎麼忽然想到辭職?」

「因為我要寫論文。」

「哦?」

「我湊熱鬧參加了大學主辦的交換留學生考試,沒想到竟然考取了。明年,我就要去留學了。在那之前,要把論文交給國外的大學。」」是嗎?恭喜你。」

擦完地,我環視房間,發現沒有其他事可做,便準備離開病房,卻不想讓有馬先生和沉默一起關在這裡。

「要不要透透氣?」我隨口問道。

「哦,好啊。「有馬先生點點頭。我打開一點窗戶,吹進來的風比想像的更冷。

「天氣轉涼了。」

風也吹到有馬先生身上。他喃喃自語,看著窗外。中庭的樹木上,失去夏日青綠的樹葉開始掉落。頭頂的天空很晴朗,遠方則飄著烏雲,風可能是從那裡吹過來的。

「現在還不知道。「有馬先生忽然說道。

「什麼?」

「臨死前,自已到底會想什麼。「有馬先生說著,微微偏了偏頭,「嗯,到底該想什麼呢?」

「對啊。「我點點頭。

一群比麻雀更大的鳥從醫院大樓旁飛過,好像是白頭翁。

「真想再活得久一點。會不會這麼想?」

「你真年輕。「有馬先生羨慕地說著,露出微笑。我覺得好像被調侃了,不禁低下頭。」這樣很好啊。」他似乎在安慰我,「如果我在你這個年紀被人這麼問,一定也會這麼答。不,即使是現在,也應該這麼回答。」

一陣強風吹來,我關上了窗戶,又環視房間一遍,真的無事可做。我的視線最後落在有馬先生身上。他依然望著窗外,像在等我和他說話,又像在等我離開,更像完全不介意我的存在。」還有其他需要嗎?」我問道。

有馬先生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不,沒事。希望你可以寫出一篇好論文。」

「謝謝。」

似乎是第三種可能。我推著推車,離開了特別病房。

我勉強喝了四分之一的咖啡,加了三小盒奶精、四包砂糖,有時候會加五包。這麼一來,就可以將根本難以入口的美式咖啡,變成失去原本味道的越南咖啡。我坐在咖啡屋內,喝著自製的越南咖啡,捧著教科書,翻著英英字典。那兩篇必交的論文,我打算在今年內完成一篇。

「你在用功嗎?」

我抬頭一看,發現森野站在身後。明明是向我打招呼,她卻把頭偏到一旁。

「對啊。你來工作嗎?」

我以為那裡有她認識的人,便順著森野的視線望去:一個穿著住院服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像是他太太的女入,以及一個小男孩——就是曾經在中庭用小石頭砸空罐子的那個。他一臉鬱鬱寡歡的樣子,或許是為罐子明明倒了父親卻還沒出院感到不滿。

「對啊,去醫學部和人事部串門子,打點打點,反正有很多事啦。」

那一家三口並沒有發現森野,森野對他們也不太感興趣。她斜著身子,在我前面坐了下來,拿著裝了紅茶的紙杯,看著廚房的歐巴桑。

「怎麼了?」我問。

「怎麼了?」

森野鸚鵡學舌般地應了一句,總算轉頭瞪了我片刻,心灰意冷地搖搖頭。

「什麼嘛?「我合起字典問。

「沒事。「森野把頭扭到一旁。

我再度低頭看課本,翻英英字典。森野不悅地開了口:「我聽伯母說了。」

「什麼事?」我抬起頭問道。

「聽說你要去留學?」

「對,明年夏天,反正還早。我湊熱鬧去參加了大學主辦的交換留學生考試,竟然考取了。這或許是命中注定,反正我也沒參加就業活動。啊,你幫我介紹的這份工作,我也會在月底辭掉,因為要寫論文。今天早上,我已經報告人事部了。」

「我怎麼都不知道?」

「嗯?「我抬起眼睛。森野仍然把頭偏到一旁。

「你參加考試、通過考試和決定去留學的事,我統統不知道。」

「我當初參加考試是湊熱鬧,考試合格和決定去留學,都是最近的事。」

「最近是什麼時候?」」就是上上個星期。」

「什麼?」 森野說著,又搖了搖頭,「就是上上個星期?」

「怎麼了?」

「沒什麼。但是,你有這麼多錢嗎?」

「有獎學金。」

「你命真好。」

「你反對我去嗎?」

「我有什麼好反對的。既然你決定要去,那就去啊。只不過……"

森野一股腦兒說到這裡,好像筋疲力盡似的停下,靠在椅背上。

「只不過?」我問。

「這根本是在逃避嘛。你不是和當今的時代或是社會合不來,而是和你自己合不來。無論飛向世界還是飛到宇宙,你還是你,不可能輕易改變。」森野一臉無趣地說完,凝望著我,「幹嗎?生氣了?」

「我很驚訝。」我說,「你一直這麼看我嗎?」

「我說錯了嗎?」

「正因為沒有說錯,我才會驚訝。我花了二十二年才弄明白的事,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森野再度無奈地搖搖頭。我合上英英字典,拿起放在一旁的紙杯。她已經喝完紅茶,咬著紙杯邊緣搖晃著,又朝廚房看去。

「這只是一個契機。」我把越南咖啡一飲而盡,說道,「內容根本不是問題,其實無論做什麼都無妨。」」也許吧。」

森野咬著紙杯說道。可能現在沒什麼客人吧,那幾個打掃的歐巴桑輕鬆愉快地談笑風生,根本不像是在上班。

「在人類祖先歷經千辛萬苦建立的和平中……」我看著那些歐巴桑說道。

「什麼?」

「磨鍊自己,保持純潔的靈魂,努力成為浪漫的男人。」

「什麼意思?」

「學習到的未來目標。」

森野「嘁」了一聲,把紙杯放回桌上。

「真是遠大的目標。」」是啊。」

「實在太遠大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們正面對著廚房,身後有人走來。回頭一看,是穿著白袍的五十嵐先生。

「嗨!」五十嵐先生神清開朗地舉起手,「好不容易才休息,我還沒吃午餐。要不要一起吃?」

無論怎麼想,都知道這句話是對森野說的。但森野回頭看著他,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好啊,你們請慢用。我正準備回去。」

森野走出咖啡屋,把紙杯留在桌子上。五十嵐先生看了我一眼,苦笑著問:「我可以坐嗎?」

「請坐。「我也苦笑著點點頭。

五十嵐先生坐在森野剛才的位置,看著剛才她走出去的門口,終於拿起面前的紙杯,對我晃了晃。

「發生什麼事了?」

「不知道。「我偏著頭。

「哦?」

「好像有什麼事,但我不知道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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