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螢火蟲FIREFLY

她提著一個小旅行袋。我剛下班,坐在門診室的長椅上,喝著從自動售貨機買的果汁。她沒有發現我,走向排列在角落的三部公用電話。我覺得好像以前在哪裡見過她,便不由自主地看著她的身影。她應該不到三十歲吧,一頭棕色長發,穿著高跟鞋。設計時髦的衣服上,系了一條一眼就能看出品牌的名牌腰帶。她看起來不像粉領族,也不像是家庭主婦,渾身散發出一種頹喪的味道。

她仍然沒有注意到我,開始撥電話,對方好像接了。顯示電話卡餘額的發亮的文字跳動了一下,但我看不清具體的數字。她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等待片刻後才開始說話。

「是我。今天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又要住院了。我會再打來。」

她掛上電話,又再度拿起來,猶豫了一下,沒有重新撥號就放了回去。然後她低著頭,兩手撐在電話機上,好一會兒才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一回頭和我四目相接,她的表情放鬆下來。

「嗨。」她說,「你好。」

看到她的臉,我才想起她是誰,立刻起身行禮。

「你是上田小姐吧?」

她在三個月前出院。住院期間沒化妝,所以我看到她化妝後的臉,一下子沒有認出來。她當初是因為乳腺癌住院,手術成功後出院了。

「我又回來了。」

上田小姐輕聲嘀咕了一句。

她剛才說,檢查結果出來了,決定要住院,難道是癌症複發了嗎?」這次又要加油了。」

聽我這麼說,上田小姐露出冷靜的笑容。

「別安慰我了,我複發了。就連小孩子也知道,這次真的徹底完蛋了。」

她這句話中雖然沒有哀愁的嘆息,領悟得卻也不是那麼乾脆。來拿檢查報告之前就準備好了住院,代表她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然而,這個事實並不是可以讓人立刻消化並接受的。我不知道乳腺癌複發是否真的代表「連小孩子也知道」的徹底完蛋了,上田小姐也未必很清楚。然而,聽到她那種自嘲的口吻,我一時詞窮。在沒有人的候診室內,無論話題還是視線都無處可逃。只有自動售貨機不理會我的啞口無言,在一旁發出低吟。

「對不起。」終於,上田小姐開口說道,「讓你接不上話了。對不起,你明明在安慰我。」

「不。」我只能說出這個字。

上田小姐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散發出像成熟水果般甜蜜的香水味。過近的距離令我緊張,從她臉上移開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衣服下高高隆起的胸部上。領口露出的雪白肌膚微微滲著汗。既然她接受過乳腺癌手術,就代表兩個乳房中有一個是人工的吧。

「我之前就有不祥的預感。」

上田小姐開了口,我慌忙將視線從她的胸前移開。

「上次住院時,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傳聞。」

「哦?」

「聽說,這家醫院裡有個人專門為臨死的病人實現心愿。據說這個傳聞只會傳到瀕臨死亡的人的耳朵里。既然我也聽說了,不就代表我要死了嗎?事實上,告訴我這個的老爺爺在我出院後不久就死了。」

「少自以為是了。」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呢喃。從時間來看,很可能是三枝老人告訴了上田小姐這個傳聞。我忽然想起老人曾經目送一個女人出院離去的身影,難道那是化了妝的上田小姐嗎?也許她向我們點頭打招呼,

並不是因為視線交會,而是看到了曾經和她交談過的三枝老人。

「你想得太多了。」我笑道,「我也知道這個傳聞,是不是什麼必殺天使的事?是不是說他是清潔工?我也聽說了。這個傳聞還小有名氣呢。」」是嗎?」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但了解的人不在少數。」

「哦,原來如此。」上田小姐似乎鬆了一口氣,身體也隨之放鬆,靠在椅背上,「真的有這個人嗎?你不是清潔工嗎?知不知道是誰?」

「這只是傳聞而已,」我笑道,「就和學校的怪談一樣。應該每家醫院都有吧。」」是嗎?」

上田小姐喃喃低吟。這時,一位資深的護士走了過來。

「哎喲,原來你在這裡。」

上田小姐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來打電話。」」這次也要好好加油啰。」

上田小姐瞥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後又面帶笑容看著護士。

「好,又要麻煩你們了。」

「我帶你去病房。」

上田小姐跟著護士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回頭對我說:「如果找到這位天使,可不可以轉告他,請他來我的病房?」

「你別開玩笑了。」

「我只是說如果找到的話。如果真有這號人物,我也有權拜託他,不是嗎?因為我確實癌症複發了。」

「什麼真的假的。」說著,我又問她,「如果真有其人,你要許什麼心愿?」

上田小姐看著天花板,開始思考。

「算了,我到時候再想吧。總之,拜託你了。」

上田小姐向我揮了揮手,跟著護士離開。

無風的悶熱日子持續了好幾天,不需提醒,大家就能感覺到今年比以往更熱,但天氣預報還是幾乎每天都在說酷暑、酷暑。我老媽認為這是空調公司的陰謀。順便一提,我家的冷氣罷工,當然也是空調公司的陰謀。

「連續轉動了二十年的機器,怎麼可能偏偏在最酷熱的夏天壞掉,這不是太巧了嗎?一定是他們當初就設計了這樣的程序。」

無論是人為的陰謀還是機械必然的壽命,都無法改變我家熱得受不了的事實。我比往常更早出門,更早走進醫院大門。當我走向大樓正面的入口,準備去咖啡屋喝點冷飲時,看到中庭附近的長椅上坐了兩個人,不禁停下腳步。

嗨。森野做出這個嘴形,向我揮了揮手。正和她說話的男人也看著我。這似乎正是森野的用意,於是我走過去。男人起身迎接我。他大概三十多歲,身穿白袍,應該是醫生吧,但我沒見過他。他比我高一個頭,有雙充滿睿智和冷靜的眼睛。

「你好。」我說。

「他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神田,」森野介紹了我,「現在在這裡當清潔工。好好差遣他,只要稍不留神,他就會偷懶。」

「我叫五十嵐,」男人露出平靜的微笑,向我伸出右手,「幸會。」

我握著他的手,問:「五十嵐先生,您是······"

「是院長的公子,」森野說,「曾經在這家醫院工作,然後去美國留學三年,現在學成歸國了。」

聽到森野帶著恭敬的語氣,我忍不住看著她。森野假裝沒有注意。

「我離開太久了,」五十嵐先生說話的時候,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森野,「對醫院的事也很不了解,就把我當成菜鳥醫生吧,下次希望聽你好好聊聊醫院的事。」

最後幾句話,他都是對著森野說的。

「好,下次再慢慢聊。」

森野努力擠出很有女人味的笑容。

五十嵐先生對森野笑了笑,對我說了聲「那我先走了",便走向醫院大樓。目送他的背影遠去,森野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可能是剛才擠出了平時很少做的表情,她用雙手摸著臉頰。

「他看起來很不錯啊。」我看著五十嵐先生遠去的方向說,「長得帥,個子高,腦筋也很靈光,還是院長的兒子,簡直無可挑剔了,到底有什麼不好?」

森野說話恭敬時,通常代表她不喜歡對方。剛才的語氣恭敬得快要咬到舌頭了,代表她對五十嵐先生的厭惡也到快要讓她咬舌頭的地步了。」並不是他哪裡不好,」森野說,「只是不喜歡而已。」

「長得帥、個子高和腦筋靈光,還有身為院長兒子,都不是他的錯。你不能因為自卑就討厭人家。」

「我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嘛。」」是嗎?」

森野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我也在她身旁坐下。差不多齊肩的向日葵為了更靠近太陽,在我們身後堅強地用力跳起腳。看到那樣努力向上的身影,忍不住想為它們搖搖扇子。這些身影雖然令人欣慰,卻也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總之,我就是不喜歡那種類型的。好像自信滿滿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耀武揚威的還好對付,這麼平易近人反而讓人不自在。」

我忽然想起初中時,就有一個這樣的老師。

「想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嗎?」

聽我這麼說,森野撲咘一聲笑了出來。

「以前的事,你還記得那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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