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臉FACE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 國民愛抖露

我回過神,發現室內已經被夕陽染紅了。特別病房位於這家醫院視野最佳的頂樓一側,價格即使比不上一流大飯店的蜜月套房,至少也和一般酒店的套房不相上下。窗子比一般病房的大了整整一圈,窗外西沉的夕陽正在和俯瞰到的一切約定明日的重逢。

我停下手上的打掃工作,情不自禁地被窗外的美景吸引,聽到一個粗擴而溫柔的聲音,才回頭看病床。我進來時還在專心看報的病房主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和我一起眺望著窗外。

「你問我會想什麼嗎?」我對著那張被夕陽染紅的臉龐問道,「在臨死的時候?」

「對。」

他點點頭。他將近五十,一頭濃密的頭髮灰白相間,濃眉大眼,鼻樑挺拔,臉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我開始在這裡打工時,他應該已住進特別病房。也就是說他在這家醫院至少住了近兩個月。

「在臨死的一剎那,你覺得腦海中會想什麼?」

他宛如對著夕陽發問。既然住院這麼久,應該是身體抱恙吧,然而他強壯的體魄卻令人沒有這種感覺。長期住院的病人通常都很邋遢,但他的鬍子颳得很乾凈,頭髮也梳得很整齊。如果繫上領帶,甚至很有一流企業高級主管的架勢。

「不知道。」清除完桶內的少許垃圾,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這樣回答,「我想,應該是很無聊的事吧。比方說,以前看過的四格漫畫中的一格之類的。」

「四格漫畫中的一格?」他的視線從夕陽移到我身上,問道,「是什麼內容?」

「並沒有特定的內容,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我實在不知道。也許會回想起小學時很喜歡的一位女老師的膝蓋,或是富士山麓鸚鵡啼之類毫無意義的事。我想不出來。」

「是嗎?」

他點點頭,翻著手上的報紙。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

「怎麼了?」

他停下正準備戴眼鏡的手,從鏡片上方看著我問道。那可能是老花鏡吧。

「因為我沒法給出像樣的答案。」

「不會,不會。」他笑著用手指扶了扶鏡架,「四格漫畫、膝蓋和富士山麓的回答很有趣,給了我很大的參考。」

他低頭開始看報。我胡亂向他行了一禮,便退出病房,推著裝清潔工具的推車走向電梯。

臨死之前,我到底會想什麼?

對一般人而言很愚蠢的問題,在醫院這個封閉的空間內,卻有一種真實感。人從誕生的那一刻就開始走向死亡。雖然平時都刻意遺忘這一點,但在這裡卻不得不意識到這個簡單的事實。無論進行多麼完善的治療,都只是暫時的拖延。即使病人可以自己走出醫院,終有一天也會再度回來,最後再也無法靠自己的雙腳離開。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現在、五年後、十年後,還是數十年後,總之不可能是幾百年後。如果以十為單位計算,絕對是可以用雙手數出的歲月。因此或許應該領悟到,人只是消耗有限熱量的有機體而已。但到了那個時候,人可能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

我搭電梯來到三樓,準備去吸煙區清理煙灰缸。推車的輪子發出咔嗒咔嗒的乾澀聲音。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從上午九點門診開放後就人滿為患的醫院,下午三點門診結束後恢複了寧靜。包括住院病人、醫務人員、行政人員和像我這種打工的清潔工在內,醫院裡的人超過三百個。但這些人總是好像有所顧忌一般,靜悄悄的。

我慢慢地走在安靜的走廊上,不時和熟識的病人打招呼。吸煙室內空無一人。我去一小段距離之外的護理站看了一眼。雖然聽到裡面有說話聲,但似乎暫時不會有人出來。把推車留在走廊,我坐在吸煙室的椅子上,從工作服口袋裡拿出香煙點上。暫別了兩個小時的尼古丁讓大腦漸漸放鬆。吐出的煙在成形之前,就被牆上的空氣凈化機吸走了。

「抱歉。」

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我慌忙回頭。幸好不是醫院的職員。如果讓人看到我在上班時間吞雲吐霧,就算不至於被開除,至少也會招來幾句數落。

打招呼的是以前見過的一個老人,應該超過七十歲了,但無法確定具體年齡。他穿著住院病人專用的檢查服,尺寸明顯太小了。可能剛做完檢查吧。老人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從手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身上的衣服明明沒有口袋,他卻在胸口附近摸索了一下,然後咂了咂嘴。我見狀遞過打火機。

「請用。」

「哦,不好意思。」

老人說著,用我的打火機點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的前端燃起紅光。然後,他「啊…」地感嘆一聲,好像肩膀以下都泡進了熱水那般舒服。

「太棒了。」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氣,發自內心地說道。他握著打火機,沉醉地閉上眼,彷彿在享受煙霧滲透到身體每個角落的過程。

我們的前方,貼了一張講解如何預防流行性感冒的海報。

「外出回家,立刻漱口。」

看來,醫療技術還不是太發達。

「醫院這種地方,」吐完第二口煙,老人小聲嘀咕道,「實在很奇怪。」

我看著老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看著海報旁的住院膳食菜單,繼續嘀咕著:「這裡有個很奇怪的傳聞。」

「是嗎?"我應道。

「對。」老人點頭。

「有傳聞啊……」我也看著老人看著的菜單,說道。

「有,真的有。」老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吸著第三口煙,點了點頭,「可能因為大家都閑得無聊吧。」

今天是二十六號,星期一,晚餐的菜色是烤蹲魚、芋頭燉香菇、小黃瓜捲心菜味增湯。小黃瓜捲心菜味增湯?

「什麼傳聞?」我問。

「什麼傳聞都有。」老人說,「大部分都無關緊要,比方說護士長和外科主任有一腿,二樓西棟的男廁所里有某個死於醫療事故的病人的幽靈,還聽說醫院把副作用過強而遭否決的藥物改了名字,繼續給病人服用。反正大多都和罪惡無關。」

「哦,哦。」我點點頭。

明天的早餐是麵包配水果酸奶、四季豆西紅柿沙拉和茶。麵包配茶?

「不過,其中也不乏帶著罪惡的傳聞。」

「有嗎?」

「當然。最妙的就是必殺天使的傳說,只有很少的長期住院的病人才知道。很奇怪,這個傳聞只會傳到長期住院,而且是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耳中。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是傳聞本身具有這樣的力量,只讓有需要的人聽到?也許真有這種力量。我是聽一個叫楢崎的人說的。你認識嗎?他上星期之前還在這個樓層。」

「不。」我這麼回答。

「他死了,不過走的時候表情很安詳。」

「是嗎?」

「對,真的很安詳,好像終於解脫了。楢崎也是在死前兩個星期聽到這個傳聞的,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告訴他的。是不是很有趣?」

「必殺天使的傳說到底在說什麼?」

「嗯,這個嘛,」老人笑著說,「據說這家醫院裡,有人可以幫即將向死神報到的病人實現願望。只能有一個願望,但一定會在病人離開人世之前為他實現。人是頑固的動物,面對死亡時總會心有不甘,無法看破紅塵、清心寡欲,像和尚般六根清凈地離開人世。既想吃一頓大餐,又想摟一摟美女,類似的慾望不勝枚舉。但除此之外,絕對會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希望在死前實現的心愿。」

「是嗎?」

「那當然。」老人說,「所以我才覺得這個傳聞是罪惡的。知道不可能實現的話,人就會說服自己放棄,就算無法徹底放棄,也會假裝放棄了。但聽到這種傳聞,會讓人死也不瞑目。所以我才說這是罪惡的傳聞。」

「這麼一說,的確是。」

「雖然我沒有完全相信,但這是楢崎臨死前告訴我的。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死的人沒必要對我說謊。而且他去世時的表情很安詳,好像一個月的便秘終於解決了,所以也讓我有了小小的期待。」

「哦,是這樣。」

「那只是傳聞,但其中提到……」

「哦。」

「這個天使穿著醫院清潔工的衣服。」

老人瞥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的表情是否有變化。

「如果真有這樣的人,」我無視老人的目光,問道,「願意傾聽你的願望,你要拜託他做什麼?」

老人的眼睛頓時發出光芒。

「你願意聽嗎?」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