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3

健叔保持這個姿勢大概十秒鐘。一陣秋風吹過,第一片代表夏天已去的葉子徐徐落在健叔的腿上。如果把我換成女人,這場景就太瓊瑤了。我不由雙手插兜,邁前三步,凝視遠方。身後健叔嘆了一口氣,哽咽道:「其實人生……」

突然我感到身邊有涼風刮過,並且伴隨「嗖」的一聲,緊接著就是「啪」的一聲,再聽到健叔「啊」的一聲,操場上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張開眼睛,始作俑者還咧著嘴半閉著眼睛龜縮著脖子,最後,寂靜之中傳來「咣當」一聲。

我回頭一看,健叔的輪椅已經翻了。

這是件悲慘的事情,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忙上前去扶輪椅。健叔顫抖著說完了下半句:「……好無常啊。」

踢出那腳球的傢伙忙跑過來,假裝關切地問:「大哥,有沒事情?」

健叔說:「手,手,手。」

我這才發現,健叔倒下去的時候輪椅壓到了自己的手。壓到的地方已經腫得很大。

周圍的人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問有沒有事情。看手腫那麼大以後,隊長發話了:「王超,你把人送醫院去。」

人群慢慢散去。不時有人嘀咕:「什麼腳法,連殘疾人都不放過。」

去往醫院的路上,我說:「小夥子,你國家隊的?」

王超說:「你就別嘲我了。我也就校隊的。」

我說:「你力夠大的,你看這車,底盤多穩,重心多低,都能給你一球踢翻。」

王超笑笑,不說話,掏出錢包數錢。健叔已經嘴唇發白,說道:「不用給我錢,你負責給我看病就是。」

王超說:「是啊,我點點有多少錢。」

健叔說:「不用多少錢的,拍個片子就行。我的手就是使不上勁。」

我安慰道:「沒事,沒事,脫臼,脫臼。」

醫院的檢查結果是,健叔的左手骨折。

一周以後,健叔打著石膏回到了長江旅社。自從上次摔傷後,長江旅社的大媽就一直沒要我們錢。大媽說,賺錢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和旁邊的花園大酒店競爭,減少他們的生意。大媽說,惟一遺憾的是,本來有兩間房和他們競爭的,現在就只剩下一間了。我說:「真不好意思,削弱了你們的競爭力。」

大媽說:「沒事,救死扶傷,應該的。」

不光這樣,健叔的醫藥費都是大媽墊付的。對這件事情,我們感激涕零。健叔說:「大媽,等我們倆賺到錢了,一定加倍還給你。」

大媽說:「沒事情,現在的年輕人,別說賺錢了,別添亂子就行了。」

我想,萬一哪天,我和健叔被破門而入的警察抓走,大媽將會多麼的傷心。

這場事故里,王超墊付了五千。這人後來成為我們在這個地方認識的第一個同性朋友。無奈的是,健叔的兩個朋友,一個我,一個他,紛紛弄斷了他一條腿和一隻手。

時間非常緩慢,在我眼裡時間就代表著健叔的腿和手的康復程度。我無所事事得厲害,所以感覺到時間的拖泥帶水。但是奇怪的是,它雖然來得緩慢,但去的飛快。當我回頭看看的時候,已經記不得昨天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昨天沒有做什麼事情。

健叔要過得比我輕鬆一點,因為他的時間是有參考的。比如說,前天他的腿只能抬一分米高,今天就能抬兩分米了。在他眼裡,時間已經和空間完美地統一了。

王超是中國千千萬萬混日子的大學生中的一個。他姓了毫無個性的「王」,後面又是一個毫無個性的「超」,所以日子過得和名字差不多。

王超已經在大學裡混了三年,有時候他會假裝感嘆三年一轉眼就過去了。這人在進大學之前充滿了追求,現在也是充滿了追求,只是兩者稍微有點區別。在高中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飛機駕駛員,後來考到工業大學的地質勘探專業,傳來傳去,他的高中同學都以為他將要去挖煤。這和理想絕對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別。在大學裡經過了三年,現在的追求要比原來多很多:宣傳部的部長、文藝部的部花、模特隊的隊寶、壘球隊的主力、新開快餐店的實習小妹、學校禮品店的服務員……都是他的追求對象。

我問他:「哪個更好?」

他說:「從身材的角度,模特隊的那個要好點,但是宣傳部那個畫畫很好,而文藝部的唱歌很好,壘球隊的身體很結實,快餐店小妹淳樸可愛,服務員的服務態度比較好,所以很難取捨。」

我問:「那你究竟要哪個?」

他說:「這取決於哪個先要了我。」

我深深被他的戀愛態度折服。他說:「但是現在都有問題。」

我問:「有什麼大問題?」

他說:「每一個都有男朋友了。」

我「哦」了一聲,說這確實是個問題。

他說:「但現在的女學生,只要男朋友不在身邊,每個都是水性揚花的。」

我問:「那他們的男朋友都是什麼人?」

他說:「模特隊的那個男朋友是男模特隊的,這個真沒有新意。你說這倆傻逼,以為走出去別人會羨慕得不得了,其實都是傻逼,倆野模,走一場秀只能拿三十塊錢。這社會很現實的,這女人要不了一年就不要那男的了。高有啥用?爹高媽高也不保證能生出個姚明。高又不能當飯吃……」

一直在旁邊養傷的健叔說:「小超,話也不能這麼說。」

王超說:「可是這社會很現實啊。」

健叔稍微移動了一下,側卧著身體,屁股對著王超,說:「那你說說,那樸實的禮品店小妹妹的男朋友是誰啊?」

王超說:「那女的也沒追求,她朋友是對面水果店的一個員工。」

健叔開導說:「那不挺好。外地人,有穩定的工作已經不錯了。」

王超說:「這地方,污染嚴重,連雞都活不過一年,還不如人老家呢。真不知道來這裡做什麼,是我就去上海。」

我說:「我們不都從上海來這裡的嗎?」

王超說:「是啊,我一直沒弄明白你們來做什麼。」

健叔說:「上海太大了啊,在裡面感覺自己如若無物。」

王超一本正經說:「是啊是啊,男人最怕這種感覺。」

我問:「那你說說你那個文藝部的部花。」

王超說:「操,那也是一騷貨,和一男的要好,那男的爹開的是這裡最大的KTV,家裡有四部賓士。他兒子自己開一凌志,天天來學校里,他媽的看門的也不攔著。我爹開一桑塔納,平時要給我送床被子死活進不來。」

健叔說:「那男的怎麼不開賓士啊,家裡那麼多,開一日本車多沒檔次啊。」

王超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那女的腦子也壞了,人家又不可能娶你,頂多請你吃幾頓飯,而且還不是你一個人在吃,八成還是那男的自己想吃呢,反正怎麼都要吃,也不虧,真不知道那女的圖什麼!坐凌志?神經病,車又不是自己的,傻逼似的以為全學校人都會羨慕,操,人家妓女還要錢呢,那傻逼自己裝丫挺,到最後還是坐大巴的命,撐死了空調巴士。」

健叔說:「你也太狠了。人家高興這樣,你也沒辦法。人家覺得有凌志坐,就很滿足,也不是不可以。她坐她的凌志,你騎你的永久,這世界分工明確得很。」

我追問:「那那個壘球隊的呢?」

王超痛心疾首說:「禽獸啊!」

健叔詫異道:「人家只是身材健壯一點,怎麼能是禽獸呢?」

王超說:「那開凌志的男的是禽獸啊,連一個運動員也不放過。」

健叔說:「哦,壘球那個也喜歡凌志?」

王超說:「接壘球那個是換賓士,這樣不容易穿幫啊。有錢就是好啊,倆女朋友住在一棟樓里都不會互相發現啊。」

健叔說:「你泡兩個,天天騎你的永久,也沒人注意的。」

王超說:「沒事,我還有一輛鳳凰,幾個月前被偷了。前兩天一傻逼在街上騎,被我抓到,把車要了回來。現在我也有倆車了,一個晴天用,一個雨天用。」

我問:「那那個宣傳委員呢?」

王超說:「有個男朋友,高一就一起了。我只能等等。」

健叔問:「等什麼?」

王超說:「等他們七年之癢。」

我笑笑。健叔翻了個身,去想念他的女朋友。

王超說:「你也真怪,也不給人打電話。算了算了,想通點就是了,不就一堆肉、若干血管再加幾個內臟嗎?有什麼稀罕的,咱自己也有。」

時節到中秋。我和健叔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去了。我推著健叔到街上溜達。王超一周會騎車過來幾次,但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他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一拐就到了旁邊大酒店的停車場,感覺在健叔不健的那些時間裡,暴富的人又增加了不少。健叔很鬱悶,想這兒也沒什麼煤礦啊,怎麼那麼多有錢人!

我一路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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