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Chapter 4 回歸過去的自己

祖母是個非常公正的人。

「完成了!」

安里將自己剛完成的〈作品〉高高舉起。

那是她第一次獨立完成的刺繡。從綉框上拿下來攤開一看,白色的手帕上彷佛出現了一片花園。雖然綉法單純,不過綉工細緻用心。鬱金香看起來就像含苞待放般可愛。

既然繡得如此漂亮,這次一定要拿給誰看看。安里順從這樣理所當然的慾望,從房間飛奔而出。在貝琉宅邸的走廊上跑了一會,便聽到從設有暖爐的房間中傳來姊姊的聲音。於是安里雀躍地轉向那房間。

「姊姊大人,你看!我自己一個人──」

安里說到一半便止住。因為映入她眼帘的情景實在太耀眼了。

「夏露真的好會刺繡呢。」

「接下來綉我的手帕吧!」

「應該是我先才對~」「我想要綉鈴蘭的花紋。」少女們爭相提出自己的要求。在許多朋友的圍繞下,夏露正操著手中的綉針。

刺繡的動作宛如在畫圖似的自然流暢。即使從遠處也能看出她的綉法俐落。安里自己那件原本看起來光彩奪目的作品,感覺就像一下子褪了色。

夏露發現安里的存在,而把頭抬起來。

「安里?你在那裡做什麼?」

剛才明明是那麼想要拿給姊姊看的,安里卻把自己的作品藏到背後。

大概以為安里那動作是在畏縮,姊姊對她露出微笑。

「過來這邊,和我們一起玩吧。」

她在邀請安里加入圈子。姊姊充滿自信的笑臉,今天依然是那樣動人。

──這種時候究竟應該怎麼做,安里心中非常清楚。

拙劣的刺繡根本不需要拿給別人看,只要捲起來塞進自己口袋就行了。連同這份彷佛落單的心情。

「是,姊姊大人。」

就在安里微笑回應,準備走向姊姊身邊的時候,少女們忽然都端正坐姿。

安里也驚訝地轉過頭,看到一名貴婦正經過她身後的走廊。

伸直的背脊,纖細的手腳,讓人感覺不出她的年紀。然而臉上隱約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迹,舉手投足給人一種年長者的從容感覺。

使人不禁聯想到從前古雅時代的『端莊』女性。

正是兩姊妹的祖母──伊麗莎‧貝琉。

「姑娘們玩得很開心呢。」

或許她並沒有那樣的意思,但少女們卻紛紛『我們是不是太吵了……?』地反省起來。伊麗莎就是會讓周圍的人有這樣的感受。

淡藍色的眼眸充滿知性,從來不會讓自己的情緒爆發出來。然而,祖母安靜的斥責比任何怒吼聲都要銳利,總是讓兩姊妹抬不起頭來。

夏露也畢恭畢敬地開口回應:

「我們大家一起在開刺繡的學習會。」

「刺繡嗎?讓我看看。」

夏露表情緊張地遞出作品。伊麗莎扶了一下眼鏡,將視線看向刺繡。就在大家屏息注目下,祖母的嘴角很快便露出有氣質的笑容。

「很漂亮呢,夏露。你的將來讓人期待喔。」

少女們『嘩』地露出笑臉。安里則是感到極度的難受,趕緊逃離現場。

但她在走廊上沒逃多遠,就被人從身後叫住。

「你也用不著逃走呀,我又不會欺負你。」

伊麗莎踏著平靜的步伐走向安里,臉上露出苦笑。

「你也有綉了自己的作品吧,讓我看看。」

不愧是祖母,什麼事都看在眼裡。安里只能抱著有如站上死刑台的心境,拿出自己的作品。

伊麗莎是個公正的人物。而那樣的祖母給出的評價是……

「唉呦,真是漂亮。好可愛呢。原來你已經能綉到這樣了,好聰明。」

溫柔的稱讚,先是讓安里感到鬆一口氣,緊接著又心痛起來。

因為伊麗莎的這句話,終究是對『年幼的小孩』所說的。

相對地,她對夏露說的,總是最低限度──對大人所說的話語。恐怕是祖母心中的正義使然,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不予許自己對拙劣的人與優秀的人使用同樣的言詞。

她哄小孩似的語調,以及包覆對方的溫柔心腸,都讓安里感到折磨與痛苦。

還是個小孩的安里難以說明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但她卻非常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自己表現出難受的樣子,就會讓周圍的人傷腦筋。

因此她裝出天真無邪的開心態度,離開伊麗莎面前。

接著逃到後院的晒衣場。這裡是安里在宅邸中最喜歡的場所。只要躲進隨風飄搖的床單大海,在肥皂的香氣圍繞下,就會有種自己被保護的感覺,不需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天空藍得教人羨慕。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因為收衣服的時間還早,讓安里徹底鬆懈了。雖然沒有哭出聲音,但淚水還是不斷滾滾流下。

就在這時,她眼前的床單忽然鼓起。

「哇!」

像個小孩子在嚇人似的,一名亞麻色秀髮的女性現身。看到安里全身顫抖一下,女性開朗地笑了起來。

這位一點都不像伯爵夫人、天真爛漫的女性,正是兩姊妹的母親密瑞兒。

「怎麼啦,小天使?你從天上掉下來了嗎?」

母親的聲音溫和,讓安里再也忍不下去,伸手抱住她的腰部。

「唉呦,我的小天使真是愛哭呢。來,我們兩人開一場茶會吧?」

纖細的手指包覆安里的小手。被母親牽著手的安里,來到的並不是姊姊她們所在的房間,而是廚房隔壁的小房間。

房裡擺有燙衣板與縫紉機,可以做點家事。透過豎長型的窗戶可以看到宅邸的前庭,遠處還有威爾靈頓市的街道。午後溫和的陽光照耀下,家家戶戶的紅色屋頂與藍色天空形成的對比,給人一種爽朗的感覺。

蜜瑞兒說著「要對婆婆保密喔」並在紅茶里添加了大量的蜂蜜。要是讓伊麗莎看到這樣的量,她的確會皺起眉頭吧?

躲在雜亂的房間中品嘗的香甜紅茶,加上『秘密』調味,喝起來相當美味。

蜜瑞兒把安里抱到大腿上,讓她欣賞窗外的風景。在溫暖的幸福圍繞下──安里頓時對這份幸福感到恐懼起來。

關係到自己煩惱根源的某個疑問不禁湧上腦海。

即便年幼無知,她也不敢隨意把這句話問出口。總覺得只要說出來,就會顯得自己無比悲慘。然而,安里還是難以壓抑自己想要親口確認的衝動。

「我說,母親大人……我和、姊──姊姊大人之間。」

「嗯?」

「您比較喜歡姊姊大人嗎?」

萬一母親沒有否定,搞不好安里就會誤入歧途了。這問題就是如此危險。蜜瑞兒靜靜微笑,目不轉睛地凝視安里。

「你那樣覺得?」

她把答案交給安里判斷了。蜜瑞兒包覆著安里的體溫,比起話語更強烈地否定了安里心中的不安。安里不禁感到有點安心,並提出了另一個疑問:

「那祖母大人又是怎麼想的呢?」

「你說婆婆?她說了什麼嗎?」

「……她說我『好聰明』。」

「唉呦!我也好希望聽她對我那樣說一次呢!」

蜜瑞兒一臉認真地說道,然後又自己噴笑出來。聽著她開朗的笑聲,安里感到自己的心漸漸變得輕盈。

煩惱並沒有因此消散,根本的問題也一項都沒解決。

然而,安里卻不禁覺得自己的煩惱根本是小事一件。只要和母親在一起,總是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有一天能不能也變得像姊姊大人一樣呢?」

話才說出口,安里就馬上後悔了。因為這是會讓大人傷腦筋、不應該提出的問題。

「……的確,夏露她做什麼都很優秀呢。」

畢竟夏露是姊姊,所以會比較能幹──這樣哄騙小孩的回答,母親並沒有說出口。

蜜瑞兒沒有把安里當成無知的小孩,而是接著如此問道:

「安里,左手跟右手,你喜歡那一邊呢?」

(……後來母親究竟是怎麼說的?)

安里模模糊糊地想著這樣的事情。

(總覺得那是……絕不可以忘記……非常重要的話。)

不,還是算了吧。自己根本不想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反正都是悲慘的記憶。

(不管母親到底說了什麼,現在的我一定都會選擇『慣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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