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女與自動書記人偶」

我,還記得。

她在時的模樣。

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寫著信。

我,還記得。

那個人,以及微笑著的母親的模樣。

那樣的場景,我想,我一定。

至死也不會忘記吧。

代筆者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職業。

曾由於自動書記人偶(AutoMemories Doll)的普及一度瀕臨消亡,但因為是古老又美好的職業而深受人們喜愛,才得以保留至今。

現在盛行的是機械人偶的代筆者,但也招致了那些偏愛舊時工作方式的人們的批評。

安‧麥格諾利亞的母親也是這樣一位熱衷於懷舊之人。

自然捲曲的柔順黑髮下是長著雀斑的臉,有著瘦小身體的母親和女兒安彷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生在富裕人家,接受大家閨秀的教育,即使是結了婚、上了年紀,看起來也依舊像是某家的大小姐一般。那咯咯的笑聲配上溫軟的笑臉,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天真無邪。

安回想起來,總覺得母親若是到了今天,也依然還會是個少女的模樣。

雖說什麼事都做不好卻又總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每當她又興緻勃勃地喊著「好想試試這個啊!」的時候,安就會驚訝地應道「哎呀哎呀又來啦」。

從遊艇到遛狗場,從拼布刺繡到東洋傳入的花道。因為學習這類技藝而愈發地有少女情懷,去看舞台劇時也必然選擇戀愛劇。

她尤其喜歡蕾絲和緞帶,所穿的衣服都是些有著童話里公主風範的禮服和連衣裙。因為喜歡親子裝,她還要求女兒安也與自己同樣穿著打扮。

歲月流逝,母親也不再年輕,但依然穿著緞帶的衣裙。安有時會覺得這樣不太好,但卻從未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

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愛著母親,遠遠超過對自身的重視。自小她就確信著,只有自己才能保護並不強大的母親。

她就是如此盲目地愛著母親。

當她最愛的母親身患重病而時日無多,安與自動書記人偶相遇了。

與母親之間明明有那麼多值得紀念的往事,但每當安回憶過去,想起的總是那奇怪的來客造訪的幾日。

「那傢伙」是在一個晴朗的春日到來的。

筆直的道路沐浴在暖春明媚的陽光中。路邊的積雪已漸消融,花兒隨著微風溫柔的吹拂輕輕搖曳。

安望見了「那傢伙」自庭院中走來的身影。

母親自家族繼承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洋館,坐落在丘陵之上。

白色的外牆,青色的屋頂,在高聳的白樺樹包圍間,彷佛神話插圖一般的優美畫面。

洋館的所在遠離繁華的街道,周圍也看不到其他人家。因此當有客人到訪,從窗口馬上就能注意到。

「那是……什麼啊。」

頸間系著淡藍條紋絲帶、身穿百褶連衣裙的安,雖然容貌有些樸素,但很惹人憐愛。此時她睜大了暗褐色的雙眸,眼珠子彷佛是要瞪出來一般。

將視線從沐浴著陽光走來的「那傢伙」身上移開,安踩著花飾的漆皮靴從庭院跑回家中。穿過寬敞的玄關,沿著牆上掛著家族肖像的螺旋階梯上樓,她猛地打開裝飾著粉色薔薇的房門。

「媽媽!」

自床榻上微微起身,母親責備著氣喘吁吁闖入的女兒。

「安,不是說過進屋前要先敲門么。還有問候。」

被批評的安心中委屈,卻還是提起裙襬,屈膝行禮。

雖說看起來像是位小小淑女,事實上,此時的安還只是個幼童,來到這個世界不過七年。胖乎乎的手腳、圓潤的小臉蛋兒,看起來嬌嫩可愛。

「媽媽,失禮了。」

「沒關係。那麼,怎麼了?又在外面發現了奇怪的蟲子么?沒帶來給媽媽看看呢。」

「不是蟲子啦!有隻人偶走過來了啊!那個、雖然說是人偶但是很大、像是媽媽喜歡的瓷娃娃寫真集里的女人偶喔。」

安結結巴巴地、像是連續咳嗽一樣說著。母親聽後開口輕聲道。

「是女性的人偶。」

「媽媽!真是的!」

「作為麥格諾利亞家的女兒,言語要優雅美麗。來再說一次。」

安不滿地鼓起臉頰,勉強改口道。

「有個女性的人偶!她走過來了!」

「啊呀,是么。」

「我們家前面這條路上平常不是只有車子嗎?既然徒步就是在附近的共乘車站下車的。在那裡下車的人肯定是我們家的客人吧?」

「是呢。」

「因為這附近一直什麼都沒有嘛,總之,她是來我們家的!」

安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今天演的是名偵探嘛。」

不同於像連珠炮一樣說著的安,母親語氣輕緩。

「才不是演呢!喏,門窗都關上……那個人偶……為了不讓那個女性的人偶進來!不用怕喲,我會保護媽媽的。」

望著幹勁十足地揮舞著胳膊的安,母親禁不住苦笑。想必只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但還是陪她玩一下吧——這樣想著,她便拖著長長的淺桃色睡袍緩緩下了床,走到窗邊。

陽光中,彷佛能透過睡袍看見那之下羸弱的身軀。

「啊呀,那不是自動書記人偶的女孩子么?這麼說是今天到達呢!」

「茲東書基人歐……是什麼……?」

「等下再解釋喲安,快幫我換衣服!」

那之後的幾分鐘,母親將教育女兒時的所謂麥格諾利亞家族的優雅全數捨棄,盛裝打扮了一番。安雖然沒有換裝,但繫上了與連衣裙顏色近似的髮帶。母親穿上有著數層蕾絲褶邊的象牙色禮服長裙,肩上披著柔和黃綠色披肩,戴著薔薇形耳環。她將三十種花提煉而成的香水噴洒於空中,然後在其間旋轉,讓香氣在身上纏繞。

「媽媽,精神還好嗎?」

「比和外國王子見面的時候還要有精神喲!」

這並不是玩笑話。

母親所選的,確實是只有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穿著的服裝。看到這樣的母親,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真討厭啊,如果沒有客人會來多好。

安的心神不寧並不是因為喜悅。

通常當有來客時,孩子們都會緊張而期待著,但安卻不同。

自她朦朧懂事開始,就對那些來向母親討要錢財的客人深惡痛絕。母親是個慷慨大方的人,對有客來訪總是很欣喜,答應時也爽快。安雖然深愛著母親,但對其糟糕的理財能力和薄弱的危機意識也難免感到困擾。

那個像人偶一樣的傢伙,也是瞄準了家中的財產才來的吧?安不得不這麼懷疑。

最讓安感到厭惡的是,雖然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也能夠確定那個女子是母親喜歡的類型。母親的心被自己以外的人奪去,僅僅這樣就會讓她感到不快了。

「好想快點見面!」母親說著,但門外的客人並不能聽見,於是母女倆前去迎接。母親只是走下樓梯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安便扶著她出門。

透過樹葉的間隙,陽光爭相灑落下來。平日里只在屋內活動的母親,那蒼白的膚色顯得愈發刺眼。

——媽媽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

雖然在陽光下無法看清面容,但她的臉上似乎多了些皺紋。

安的心針扎般地疼痛。

沒有人能夠阻止絕症。

雖說還只是個孩子,但安總有一天將成為主持麥格諾利亞家族的唯一繼承者,因此早已從醫生處得知母親時日無多。同時也被告知做好這方面的心理準備。神明甚至對七歲的孩子都沒有手下留情。

——這樣的話,我希望直到最後都可以獨佔母親。

既然已經所剩無幾,安希望這些時間能全部留給自己。

女孩懷著如此心愿,她的世界中卻出現了異物。

「打擾了。」

在溢滿陽光的綠蔭道上,出現了比陽光更加耀眼的人兒。

在近距離看見「那傢伙」的瞬間,安便確信她果真如預料中那樣令自己討厭。

——啊,這就是要從我身邊搶走媽媽的傢伙。

為什麼這麼想?

只能說,是看到她之後的直覺。

「那傢伙」,恐怕真的是個美麗的人偶。

彷佛誕生於月光中一般璀璨的金髮,碧藍瞳孔中閃耀著寶石的光輝,飽滿的唇瓣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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