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五章

鷹森警視正出現在醫院裡,是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以後的事了。他一看到我們,就嘰里咕嚕地抱怨著大步走過來。律子小姐把一個小東西伸到他鼻尖讓他閉嘴。

是U盤。

「這什麼東西?」

氣勢受挫的鷹森先生忍著怒火接過U盤。

「和本城美紗的對話全都錄下來了。」

律子小姐從胸口的口袋裡拿出小型錄音器,晃了一下回答。我完全沒注意到。她做得真周全。

「聽了之後,你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其他問題等回到東京再問吧。我累了,也不想在這讓人鬱悶的醫院裡繼續待下去。」

「等、等下,我要問的東西多著呢!而且你們明明有嫌疑人的線索,卻瞞下來擅自來找,還聯繫縣警——」

鷹森先生氣勢洶洶,然而之前的宮城縣警們已經從他身後圍了過來。

「您是警視廳的人吧?」「鷹森警視正閣下?」「還請從頭說明,那個女人說不能拋開警視正閣下單獨和我們講。」

趁著鷹森先生被宮城縣警纏住,律子小姐迅速逃出了醫院,我也無可奈何地跟了上去。雖然打心底為他感到過意不去,不過現在氣氛冷得四處開裂,讓我不想被警察追問個不停。

外面已經黑透了。抬頭看去,一望無際的晴朗夜空中鋪滿了星星,就算是在街頭,星星的數量也遠比東京更多。清澈的夜風穿過鼻孔,快要燒盡的意識變得舒暢,漸漸平息。

美紗的話仍然貼在發燙的耳朵上。

——明明對我見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

——湊人活下來,代替我自由自在地繼續彈鋼琴就好了。

真不想聽到那種話。這樣一來湊人君做的那一切算什麼?還有什麼意義?自己毀了自己的左手?為了什麼?

我嘆了口氣,加快腳步。律子小姐快步朝乘計程車的地方走去。我跟在她後面坐上車,又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查新幹線的時刻表。

「……還有去東京的車,回去也坐綠色車廂嗎?」

「你說什麼呢葉山君。」

律子小姐驚呆了似地說完,然後告訴司機:「到附近最高級的酒店。」

「……酒店?誒,那個,要住一晚嗎?時間還不是那麼晚……」

「怎麼可能不住!」

律子小姐狠狠地打向駕駛座的頭枕。司機一臉遲疑地發動車子。

「完全白跑了一趟,那個女人一點頭緒都沒有!我特地來到宮城,在寒冷的山裡找來找去,然而毫無收穫,都這樣了還能不觀光就回東京?本來聽說白雉山是的景色天下一絕,我還相當期待來著,結果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我還要去狐狸村玩!」

我驚得無語,疲勞感從身體內部一口氣噴發出來,讓我筋疲力盡地靠在座椅上。

來到酒店,律子小姐去前台開了間雙人房。這一天我早就被她驚得夠嗆,不過看到這裡完全慌了。

「那、那個律子小姐,開一間房實在是有點,平時倒是看過你邋遢的樣子還給你準備過要換的衣服但在酒店就……」

「啊?」

律子小姐歪著臉瞪了我一眼。

「你誤會什麼了?這是我一個人住的啊,我可不想睡比小型大床房[注]里還小的床,你就去旁邊的商務賓館裡住吧。哦對了,不准你一個人回東京啊,明天還要幫我拎東西呢。」

(譯註:日本酒店房間有多種規格,其中兩種換成國內的說法大概是大床房,小型的大床房裡床寬120cm,普通的則是140cm。)

她把啞口無言的我留在原地,拿著房間鑰匙消失在電梯里。

在商務賓館的單人房裡,我癱倒在可憐的單人床上,就感到一股無力感擴散到指尖無處可去。好累,真是好長的一天。背著女孩子下雪山可是重體力勞動,真不想做第二次了。

身體本該已經筋疲力盡了,可違和感卻把想閉上的眼皮按了回去。睡意像焦油一樣糾纏在皮膚上,卻怎麼也滲不進意識里;神經豎起毛刺,不肯接受休息。偶爾會有這種糟透了的空白時間。

我不停翻身,把手伸向手機,漫無目的地在網上看來看去。之前我盡量不去看和湊人君有關的新聞,可到了現在已經不在乎了。報紙和雜誌為了銷量而莫名其妙地解釋湊人君的人生也隨他們去吧,反正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這到底算什麼事啊?你都做了些什麼?自己毀掉鋼琴家最珍惜的左手有什麼意義?律子小姐說過贖罪這個可能性,但我完全無法接受。湊人君確實把姐姐本該享有的榮光一點不剩地奪走,但並沒有奪走她的左手。放棄做做鋼琴家這個說法就更不值得一提。雖然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大的障礙,但如果真想放棄,他完全可以選擇犧牲更小的方式。而且我根本不覺得他會放棄做鋼琴家。儘管他那種表達方式很扭曲,但確實是愛著音樂的。

明明是這樣——可為什麼?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有點生氣。

和美紗一樣,我也不希望湊人君做那種事。進一步說——儘管一旦承認這個想法,我就對自己產生了一陣反胃的厭惡——明明對美紗見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我也是這麼想的。

真希望湊人君活著,希望還能和那個自大、嘴上刻薄又旁若無人的少年多聊聊,希望聽他彈更多曲子。

我無意識地移動手指,跳到了視頻網站。以前自己播放過的視頻排在了首頁的推薦部分。

點下拉威爾的《左手鋼琴協奏曲》,連上耳機塞進耳朵里。閉上眼睛,把腦袋埋進枕頭。真是首不可思議的曲子。每次聽到引子里嚅動的弦樂重低音,心中就浮現出彷徨在森林裡的景象。不知為什麼,那一天的森林比以往更加幽深、黑暗而安靜。不久後,鋼琴奏響了裝飾樂段,化作陣雨把我淋濕,又恬靜地流進小河,變成潺潺水聲。

忽然,有個想法將我抓住。

不知道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來自我潛意識的最深處?還是來自遙遠記憶的縫隙?或者說,來自鋼琴與交響樂器互相角逐的邊界線……?

以記憶為中心,想法漸漸成形。那時,我想起了高柳教授的著作,其中有一段和連句詩有關的描述:從第一句開始,詩情與韻律便流暢地反覆變換,在句與句之間傳遞下去。單獨取出一句詩來看,無法感受共通的音韻。若不追溯到起初的流向就聽不出來,一如歷史的血脈。

歷史。那是一切開端的悲劇。

那——就是理由嗎。

我無數次反芻那個想法。寒氣席捲而來,讓我用被子裹住了身體。明明覺得這是個意外冒出來的妄想,可每次思考,就愈發確信這個念頭,我打了個寒顫。

真是個愚蠢、扭曲、荒謬的答案。

但是,我無法錯開視線,也無法將其從意識中抹去。因為,那實在是——

我把被子緊緊地卷在身上,抱成一團忍耐寒意。先睡吧,明天再和律子小姐說。她聽了大概會嘲笑吧,不然我就要頭疼了。

想要關掉音樂而擺弄著手機時,我唐突地陷入沉眠。這天晚上,我沒有做夢。

*

在清澈的晨曦陽光下,白雉山的雪原一望無際,耀眼得讓人眼睛發痛。

呼吸著清冽的空氣,雪白的吐息纏繞在臉上。走在和昨天相同的路上,穿過樹林,從登山道爬到大塊岩石旁的長椅,便能看到彷彿將一切洗去的純白色世界,遠遠地與高山和天空的交匯之處相連。形狀複雜的山坡編織出陰影,在銀白的大地上描繪出淡淡的花紋。無論是四處蹲伏的岩石,還是孤零零地生長的獨樹,全部都凍結泛白。

「這……確實值得再來一次啊。」

律子小姐伸手遮住陽光,遠遠望著雪原說道。

「雖然離車道很近,卻幾乎沒有人來過的痕迹呢,算是不為人知的好地方吧。實在不像是日本的景色,讓人想起芬蘭一帶。我明白本城湊人的專輯封面為什麼會用這裡了。」

站在律子小姐背後稍遠的地方,我無言地眯起眼睛,獃獃地看著一片白色的地面。無論腳邊的雪,還是划過臉頰的風,都沒有真實的感覺,宛如迷路來到了很久以前的過去。我彷彿看到了年幼的湊人君和姐姐一起,笑著從我身旁跑過。真是幸福而空虛的幻覺。

「只能用美麗來形容。那個女人真是愚蠢,竟然會覺得來到這裡說不定就能明白什麼。可這裡只有美景,什麼也不會講述。」

律子小姐吸了一下自己凍得略微發紅的鼻子,笑了。

「不過,期待著那個愚蠢的女人或許會帶來什麼提示,恬不知恥地跑到宮城的深山裡,我也是一樣愚蠢呀,沒資格指責她。哎,之後就去疼愛一下狐狸再泡個溫泉,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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