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我沒有到律子小姐那邊露面,直接回到了自己住的公寓,無力地倒在被褥上,蒙上毯子,一邊在寒意中發抖,一邊漫無目的地想來想去。

美紗她,是會考慮到自殺的那種人嗎?

我才認識她不久。只不過一起上過幾次課,一同吃過幾次午飯而已,我幾乎不了解她的任何事。所以。所以。所以。

但這只是借口,只不過是我想裹在被子里挨過去才說給自己聽的。就算來往得再久,交往再深,也說沒法說自己有多了解其他人。人類的行動有無限的可能性,而人的生命又只有一次。

我踢開被子,爬了起來。

想想吧。美紗去了哪裡?

最先想到的是火災現場,也就是被燒掉的家。假設她是犯人,因為對有可能留下證據感到不安而回去看了。就算不是犯人,也會因為在意家的情況去看的。這有可能嗎?

不,這種事警察也會最先想到,恐怕早就派人去了吧。

其他的話,比如說,大學。前段時間她也從父母那裡逃出來去上課了。這一點警察應該也馬上就想到了吧。但大學很大,想在短時間內找遍並不容易。

我披上夾克,離開了屋子。

從高田馬場站乘上東西線。在隨著地鐵搖晃的時間裡,我拚命地想要挖掘出自己腦中關於美紗的零星記憶。我們之間的交談幾乎都是課程的事情,大學的事情,還有高柳教授的事情。然後是書還有詩歌。再就是一點點音樂,以及她懷有的傷痛。

以及——湊人君的事情。

她都說過些什麼來著?感覺想起來的都是怨恨的話。也難怪她被警察懷疑。美紗把湊人君殺了?用登山繩索捆住他扔在了火災現場?太牽強了。雖然律子小姐笑話我的想法一點具體的東西都沒有,但我果然完全無法接受。

但是——我想到。

她並非什麼都沒做。湊人君的遺體的確被繩索纏住了,而且第三者沒辦法事先進入他的房間應該也不假。如果是這樣。

美紗,那天晚上,你在那個扭曲的家裡做了什麼?仔細想來,我沒有問過她任何一個觸及核心的問題。你有沒有殺他?如果沒殺,有沒有隱瞞什麼?當然我不覺得她會對我這種人給出回答,而且現在可能已經是無法和任何人說的狀態了。但不管怎樣,光是蹲在屋子裡抱著膝蓋的話,一切可能性都無從談起。必須要站起來,打開門,做出行動才行。

明明是上午,大學校園裡卻很冷清。我才想起來,對啊,現在已經是寒假了。我踏著人行道上積攢的枯葉,朝國語教學樓走去。

高柳教授正在教授辦公室里,和以往一樣埋在書里寫著原稿。

「打擾了。」

我走進去,高柳教授從原稿紙上抬起頭,摘下了老花鏡。

「啊啊,睡衣(pajama)君。」

這是至今為止錯得最像「葉山(hayama)」的一次,但已經連專有名詞都不是了。

「有什麼事嗎?」

「本城同學,好像昨天開始就沒有回去。」

意外的是,教授完全沒有露出驚訝的樣子,只是「哦哦」地點點頭。

「剛才警察來過,問我美紗同學有沒有到這裡來。」

和我的事情一樣嗎。想想倒也不奇怪。

「那次課以後我就沒見過她,而且美紗同學應該已經退學了,沒有理由到這裡來。不過刑警們好像有點無法接受,對我刨根問底。」教授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美紗同學失去了弟弟,想必很傷心吧,也可能只是暫時想一個人待著。真希望你們別去打擾她。」

我沒法繼續看教授的臉,低頭說:

「說得……也是啊。可是,呃,我很擔心……」

「這樣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管怎樣,我恐怕幫不上你的忙。」

教授重新戴上了老花鏡。

「這樣一來,聽課的學生就一個都沒有了,真是寂寞。哦,我說的是提交了修讀申請的正式學生。課程後面剩下的部分,我仍然會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繼續講的。」

我想像了一下,空蕩蕩的教室里,連我也不在座位上,教授孤零零地對著空氣講解萬葉集的韻律。真感覺像是世界終結後過了七個月一樣凄涼。我低下頭,從教授的辦公室告辭。

光是知道警察也來過,就讓我的心情相當萎靡。

感覺自己的行動全都白費了。反正放著不管警察也會找到不是嗎?要是連警察也來不及的話,恐怕我也來不及。

不,不能再這麼想了。我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停下腳步也沒有用,去警察會看漏的地方找一找吧。

我前往大學圖書館,那是和美紗最初共度時光的地方。話雖如此,我既不覺得她會在那裡,也沒有期待會發現什麼。對她來說,我只不過是因為上課才稍微聊過一點的陌生人。

儘管是寒假,圖書館還照常開著,也有管理員的身影。這裡好像除了年末年初以外都會開館,來這裡的人數看起來也和放假前沒有多大變化。

由於只是沒有其他目標才會來到這裡,於是我茫然地穿梭於書架之間,來到三樓前往國語學科的書架。走到收納高柳教授的著作的一角時,看到書架,我頓時感到奇怪。上周我曾想借幾本書,但已經借出,於是放棄了。可現在,那幾本書回到了書架上。我不覺得在這所大學裡,除了聽課的學生外,還有誰會借高柳教授的專業書。是美紗借走了——然後恐怕在最後一次課程的那天還回來的。這樣啊,所以她才在那樣難熬的情況下還來到大學嗎?要是退學的話,借走不還就糟了。或者,她是用必須來還書這個借口,從旅館壓抑的屋子逃了出來也說不定。

我抽出一本書翻開。

這本是關於中日詩歌韻律的對比研究,記得美紗說過「對你還太難了」而沒有推薦給我看。讀了一下我就發現,確實,這內容對於從半路開始聽課、只懂皮毛的我來說等級太高,甚至讓我覺得莫名其妙了。

我把書放回書架,拿起旁邊的一本。這本也沒讀過,是關於連句詩中韻律運用的書。這本還算能讀。所謂連句詩,就是指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連續寫下短歌,是一種坐下來進行的技藝。第一個人寫出上句的五、七、五,第二個人寫出下句的七、七。然後第三個人寫出能和第二個人的下句連貫銜接的上句五七五,接著第四個人寫出繼續銜接的下句……這樣不斷把短歌寫下去[注]。寫完的時候,把每個人的短歌前後的詩句彼此相連,就完成了一部曲折山路般宏大的作品。按照高柳教授的說法,不只是每一句的內容,連韻律方面都通過連句詩統一在一起,不是很有詩意嗎?

(譯註:日本短歌的句式為5-7-5-7-7,將所有內容濃縮在二十九個字之內。上句為5-7-5,下句為7-7。)

我想起了律子小姐的話。

——在變遷的事物中發現不變的韻律,為什麼會讓人們內心震顫呢?我不明白。我無法理解詩意。

同樣地,律子小姐湊齊了關於事件真相的所有情報,卻無法聽出通過那些東西連成一串迴響的旋律嗎?那種事就算我也不明白。她是通過我得到警察的資料,並且通過我實地調查獲得情報的,所以她得到的所有材料,我也是都知道的。可我完全看不到什麼聯繫。湊人君被困住、甚至被塞住嘴,然後被燒死了。他的卧室被上了鎖,除了家人外沒人能打開。應該是在火災當天,有乾冰搬到了他的房間里。他喜歡登山卻從未真正爬過,僅僅是買齊了道具。以及湊人君遺體的臼齒斷了,左手的損傷很嚴重……從律子小姐的話來推測,這些就是通往一切真相的材料。

哪有什麼詩意。我只能看出所有東西都支離破碎。

想要發現在根底上相通又穩定不變韻律——高柳教授寫到——只看一句或是一首是不行的,也不能只讀前後兩段。必須從開端的一句起細心解讀下去。這恰似沿著歷史的變遷來翻閱。

開端。可我連哪裡是開端都不知道。

我一邊思考一邊翻著書頁,這時,有什麼東西滑了下來。撿起來一看,是明信片大小的傳單。看來是唱片公司的東西,勃拉姆斯鋼琴曲全集、莫扎特鋼琴協奏曲全集等等,這些昂貴的盒裝商品的照片和莊重的宣傳語一同列在上面,無論哪個演奏者都是我不認識的外國人。儘管如此,我還是用力抓住傳單,死死地盯著不放。

這東西——我好像見過。

折起傳單放進口袋後,我把書放回了書架。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是鷹森先生打來的。我快步走出圖書館,把手機貼在耳邊。

「本城一家居住的賓館附近有一家小區會所。」

鷹森先生用緊張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