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下一次上課的那天,我在大學碰到了美紗。

地點不是國語專業的教學樓,而是學生事務中心等部門所在的中央樓。我聽到樓梯後面傳出爭論的聲音,偷偷看去,發現了一個身穿芥末色毛衣和黑色羊毛裙的背影。那個背影我有印象,是美紗。

「能不能別擅自決定?從大學退學的話,我將來要怎麼辦?」

聽到她僵硬的聲音,我大吃一驚。從大學退學?

「要離開日本,只能退學了吧!」回答的是一個急躁的男性聲音。「媒體和警察都糾纏不休讓人心煩,還能怎麼辦!」

「但那是……」

「聽話!」緊接著是個歇斯底里的中年女性聲音。「現在不是聽你說任性話的時候,而且、就、就是你!就是你害的啊美紗,你明明在家,怎麼還沒注意到!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湊人的,要是你替他死了就好了啊!」

我打了個寒顫,呆立不動了。一陣寒意襲來,彷彿身上粘著幾千隻飛蟲。女性的嗚咽聲毛骨悚然地迴響著。「夠了寬子,別在這種地方說了。」男人勸阻道。

「總之退學申請已經交了,社團活動室里有你的東西吧,快去拿來。我和媽媽先回去了。」

聽到腳步聲傳來,我慌忙彎下身體,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樓梯的緩步台,便看到兩名男女離開了中央樓。是前些時候到校內咖啡店接美紗的那兩人。本城夫婦。女人帶著哭腫的臉,抓住男人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花了妝,那樣子又老又難看。我屏住呼吸壓低身體,就算已經聽不見腳步聲,我仍然繼續數了一會兒自己的心跳。

本打算就這麼忘了湊人君的事,可為什麼這麼快就碰上了呢——意識到自己在怨恨地想著這樣的事情,我吃了一驚。要是真想忘記的話,完全可以不來大學,反正我是個毫無畢業希望的留級生。

在內心的某處,我還有所期待,想要知道美紗的樣子。這就和在意結痂的地方而反想要剝下來一樣。

我悄悄地起身,正要走下樓梯時,突然碰到了美紗。她睜大微微發腫的眼睛僵住了。我背過臉去。

「……抱歉,我不是有意聽的。」

開口解釋後,我旋即後悔了。直接說自己剛從上面下來不就好了嗎?為什麼應變這麼差呢?

「……對不起。我的父母在這種地方吵嚷起來。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到大學來,說了也不聽。」

「聽說你要退學,是真的嗎?」

「他們說要把我也帶去法國。因為發生了那種事,周圍很吵……」

「啊啊,嗯。……這次的事,真的——」

話沒法順利說出口。美紗也只是搖了搖低下的頭。

社團活動樓和國語專業的教學樓是同一個方向,於是到中途為止我們便一起走過去。步行道邊的銀杏樹都掉光了葉子,積攢在地面的落葉也變得乾枯,化為暗淡的土色。

「聽說你前一陣住院了,沒事嗎?」

「……只是有一點燒傷。」

她真的平安無事。我嘆了口氣,想起本城宅邸的慘狀。木製部分燒毀崩塌,擴建的二樓部分大幅傾斜。也就是說她在情況變成那樣之前避難了吧。

太好了——剛要這麼說,我又閉上了嘴。湊人君可是死了啊,有什麼好的。

「……呃,現在你住親戚家還是?」

「不,在旅館。雖然之前叔母家讓我留宿,但一大批記者涌過去給她們添了麻煩。而且,父母也說不能把我留在日本。」

「這樣啊。……什麼時候搬走?」

「不知道。實際上,警察的人要求我暫時不要出遠門,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做……」

警察。

明明沒說什麼冒犯的話,可回過神來已經快觸及她火辣地疼痛的傷口了。

乾脆,把話說清楚?

警察也到我這裡來了,他們刨根問底地打聽你和湊人君的事,說湊人君可能是被殺的。

那天夜裡,在那個家裡發生了什麼?

這樣的話問不出口。我們默默地並排走在積著枯葉的地磚路上。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很快便沒有必要詢問了。透過細瘦的樹叢能看到社團活動室時,有個聲音叫住了我們。

「本城小姐。」

美紗露出膽怯的表情回過頭。只見一男一女從背後快步靠近我們。兩人衣著端正,一副跑外勤的銀行職員模樣,如果沒聽到美紗嘀咕說「啊、是警察」的話,我恐怕一時不會發現他們是刑警。女性的一方走上前說:

「太好了,您在這裡啊。前些天添麻煩了,今天還想再稍微詳細地打聽一下,接下來可以勞煩您到目黑警察局嗎?」

美紗的嘴唇發抖了。

「……接下來、嗎?」

「是的,不會花您太長時間。」

「那個、可是……」

美紗朝這邊看了好幾眼。明白她在求助的我正要開口,男性的刑警毫不留情地說:

「您是來拿東西的吧,我們就在外面等好了。在警察局詢問後會送您到旅館的,東西多的話很費力氣吧。」

我把話咽了下去,有種被先發制人截斷所有退路的心情。

「……好的。」

美紗臉色蒼白,用快要消失的聲音說道。

兩個刑警朝我點頭示意,然後左右夾著美紗朝社團活動室走去。冬日的風從我粗呢外套的縫隙間鑽進來,冷得徹骨。

*

「——本城美紗肯定要被懷疑啊。」

那天傍晚,我來到「吞天樓」,提起之前在大學發生的事,律子小姐便不以為意地說道。

「他們說得像是跑到大學去找人,八成也是假的,實際上是在尾隨本城一家吧。估計是等父母都走了以後,才向本城美紗要求任意同行[注]。」

(譯註:任意同行,日語法律辭彙,一般相當於中國的「協助調查」,是指案件關係人在自主意願同意的情況下,被帶到最近的警察駐地(包括警署、派出所、警務室等)協助調查的行為。)

我嘆了口氣。

火災出現死者,在現場的只有美紗,姐弟之間還存在不和——這不可能不被懷疑。

「然後呢,你幫她說話了?」

「沒有,警察很快就把她帶走了。」

「唔。說不會花太長時間也完全是謊話吧。本城美紗今晚內能不能回去都難說。讓一個年輕女性強硬拒絕警察的『任意』本來就是不可能的。」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湧起一股罪惡感。那個時候她確實在向我求助,而我卻什麼也沒能做到。

但是——我說服自己,如果她沒有可疑之處,就算被警察拖過去應該也不會有問題;如果真的和案件有關,那我幫她反而更糟。

這種借口不過是理論,並沒有什麼用。我是因為心情上的原因才無法原諒自己,講道理也沒有意義。反過來說,要是那個時候哪怕能說上一句袒護她的話,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自責了吧。就算再怎麼樣,也沒辦法阻止她被帶到警察局,這點也不會變。也就是有沒有得到自我滿足的問題。對此有所自覺後,我就越來越討厭自己。

已經夠了吧,放著別管啊。他不是已經死了嗎?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一想起湊人君的事,我就感到筋疲力盡。正想找個話頭強行把話題轉到工作上的時候,內線電話響了。

「喂。……嗯?目黑警察局?」

聽到律子小姐接起電話和女性接待員的對話,我僵住了身體。警察連這裡也找過來了?

「不,應該沒有預約……不用趕走,我就見見吧。讓他們上來。」

律子小姐說著掛上電話,朝我轉過來。

「葉山君,去我的房間把長褲拿過來。」

「……啊?」

「和人見面的時候一直露著這副美腿不合適吧?而且對方也會在意得說不好話。」

你是在意這種事?話說你在我還有皆川先生面前為什麼就毫不在乎地裸著腿啊,意思是和音樂業界有關係的就不是人嗎?……雖然有各種話想說,但警察應該已經坐電梯朝這邊過來了,於是我急忙來到走廊。一個人走進女性的私人房間實在讓人畏縮。在散亂得驚人的屋子裡,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被脫下亂丟的牛仔褲,拿回了客廳。律子小姐硬是把牛仔褲套在超短褲外面穿好時,門鈴剛好響了。

看到進來的刑警二人組,我不叫發出了聲音。對方也睜大了眼睛。是昨天到訪我房間的黑皮膚和眼鏡的二人組。

「葉山先生,為什麼在這裡……啊啊。」眼鏡來回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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