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黎明,我待在自己寒冷的屋子裡,一邊裹著被子發抖一邊在網上看來看去。這時候,本城湊人的名字跳進了視線。是家大新聞網站的熱點話題。

我用凍僵的手點下「鋼琴家本城湊人家中發生火災」的鏈接。

12日午後11時許,位於東京都目黑區青葉台四丁目附近的居民撥打119,稱指揮者本城史郎先生(54歲)家起火。火在四小時左右後被撲滅,但木製的二層建築幾乎全部燒毀。起火時,史郎先生的女兒美紗小姐(21歲)在二樓的房間里,但因及時避難,幸而平安無事。史郎先生和妻子、歌手寬子女士(51歲)不在家。從廢墟中發現了疑似年輕男性的遺體。目黑警署判斷這具遺體屬於史郎先生的兒子、鋼琴家湊人先生(20歲),正在對身份進行確認……

我怎麼都無法理解文章的內容,讀了四遍左右。

湊人君……死了?

合上筆記本電腦後,我用被子把身體卷上好幾圈。用手機搜索了一下新聞,出現的還是同樣的報道。這算怎麼回事?

我像干透的青蟲一樣裹在被子里弓起後背,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從以前起,我就很擅長把自己討厭的事情趕出意識。反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自己的身體碎成幾段燒焦然後被壓爛——我癱在被子里,用這種話說服自己。內心的痛苦總歸只是心理作用,過一段時間就會擴散淡化,最後消失。

但是那個早晨,我沒能順利地做到這件事。惡臭粘在身體上不肯離去。通宵後本該很困,可睡意始終在舔只是著皮膚,完全沒有滲進體內。我再一次抓住手機。

我試著給湊人君打電話。

你以為現在是幾點啊?不止沒錢沒社會地位還沒有常識嗎?你活著不感到羞恥嗎?儘管心裡期待著聽到這樣的痛罵,可回應我的卻只有無法接通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手機已關機,或是處於信號無法到達的位置……

聽起來真是個噁心的玩笑。豈止是信號,那是連光和時間的推移都無法企及的地方。

想起報道中說美紗平安無事,我再一次看了看手機的通訊錄,然後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聯繫方式。這也是當然的。我們只不過是偶爾一起上課,一同吃過幾次午飯的關係。

一時間,我在又冷又硬的被褥上煩悶地翻了幾次身,最後還是死心爬起來,去沖了個澡。一旦放棄睡覺,睡意就會爬上身體。儘管是常有的體驗,但這個早上的感覺比以往更糟。完全沒有食慾,又想不到其他事情可做,我只好只用冰箱里僅剩的乳酪、雞蛋還有黃瓜解決了早飯。胃疼得就像被鐵絲纏住一樣,身體連洗餐具的力氣都提不起來。我什麼也沒有做,整個上午就一直在被子里窩成一團。感覺自己的意識和身體始終偏離了十五厘米,相當不快。

過了中午,我強行從被子上剝下身體,離開了房間。

天空完全被雲遮住,陰沉得好像眼看就要剝落下來,變成灰色的雪。雖然後悔忘帶圍巾,可總覺得要是返回去,就會根本不願再出來,蹲在玄關數著沾在鞋尖的沙粒一直待到晚上,於是我死死地拉緊外套的領子邁開腳步。

我坐上山手線,在涉谷換乘井之頭線,坐到神泉下了車。

雖然對路線記憶模糊感到不安,不過我很快就找到了本城家的宅邸。風中夾雜著一絲嗆人的味道,遠遠地看到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從人牆的縫隙間還能看到消防車鮮紅的車身。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雖然不想看,卻又不能不看。

撥開看熱鬧的人群,看到本城家宅邸時,我便說不出話了。

首先進入視線的,是燒完剩下的部分。擴建的二樓本是姐弟兩人的隔音練習室而擴建的二樓,雖然牆壁和屋檐都維持著原樣沒有燒掉,但下方支撐的舊的木製一樓部分被燒光,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整個二樓崩塌下來,傾斜跌落,有一部分陷進了地面。院子里浸滿了水,幾縷白煙盤曲著升起。雖然空地里能看到幾個警察的背影,但我幾乎是無意識地踏進了院子。

別擅自進來,很危險——有人大聲制止,但我還是靠近了建築物的殘骸。牆壁壞了一部分,可以看到裡面。這是那天夜裡,我背著湊人君走過的寬敞走廊。牆壁和天花板都變得焦黑,被壓扁了。左手邊裡面的門被擠破,有什麼巨大的黑東西伸到了走廊。是三角鋼琴。大概是因為建築的傾斜吧。

從一開始就扭曲的家,又被鋼琴的重量壓垮了。

眼前的景象彷彿在象徵著什麼,讓我渾身戰慄。「喂,都說了別進來了吧!」有人在背後大吼著,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被警察趕了出來。

「……那個,住在這裡的人……」

「退下!別靠近!」

警察粗魯地打斷了我的詢問,但我不依不饒地纏住他。

「這家人我認識,住在這裡的人怎麼樣了,沒事嗎?」

年輕的警察忍著怒火瞪了我一眼。

「……死了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好像避難了,平安無事。更詳細的事情我不知道。」

警察把我推到一邊回去了。我在人行道上獃獃地站了一會兒,來圍觀的中年女性們的耳語聲傳進了耳朵里。

「……他們父母呢?」

「聽說昨天又出國……估計立刻回來了吧……」

「美紗小姐好像是把送去了醫院。」

「湊人先生啊……」

「不敢相信……」

我伏下視線,屏住呼吸,離開了那個地方。

當天晚上,有了更詳細一點的新聞。警方已經確認被發現的遺體是本城湊人,姐姐本城美紗因為輕傷被送到了醫院。警方認為起火原因可能是一樓的電爐,正在進行調查。火災當天,他們的雙親下午出國了,不在家裡。

這樣啊。

湊人君他——死了嗎。

真實的感覺終於開始滲進皮膚。

那又怎麼樣?我已經不會突然被叫出去,聽他啰里啰嗦地說討厭的話了。陪著聽他說醉話也就只有那一次,不會再有了。雖然為作曲委託牽線這件事沒法拿到成功的報酬,但他請我吃了很多名貴的食物,總體來說是賺到了。

就算計算著這些無聊的得失,寒意也完全沒有緩解。我裹在被子里哆哆嗦嗦地發著抖,等待睡意的到來。

*

第二天有日語韻律的課。

空蕩蕩的教室冷得徹骨,我一個人坐在裡面等著。高柳教授進來後環視座位,他看到我後嘆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喪氣還是放下了心。

「美紗同學缺席了是吧。」教授說著把課本放在講桌上。「但是有人來聽,所以開始上課吧。」

看樣子,高柳教授已經知道火災的事情了。但他一句話也沒提,只是用平淡的語氣講起了古今和歌集中表現出的韻律變遷。

課上,我滿腦子都是湊人君的事。他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對我的每句話都會生氣,玩笑話也很快就會被他當真,發起火來和我爭辯——我心裡想的全都是這樣的事。但不可思議的是,教授的話卻比以往更加順暢地流進了腦中。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感到奇怪。

回家後,我寫了一份歌詞。羅列詞句的速度流暢得讓我感到諷刺,總覺得心情變差了,於是立刻把郵件發給了皆川製作人和律子小姐。一個小時後接到電話,我便前往麻布。

「依然是很差勁的東西。」律子小姐一看到我便說:「不過比之前那些東西像樣多了,我就把列印出來的紙折成飛機從窗戶飛出去了。」

「你在幹什麼啊!」

「所謂創作總是這樣啊。自己創造的東西從手中離開,飛向未知的天空。接到的人會是誰,作者是不會知道的。說不定還會被無心之人撿到看作是垃圾。」

「不管誰撿到紙飛機都肯定會當成垃圾吧?」

總覺得她說得像詩一樣,我差點就被糊弄了。

律子小姐叫我從冰箱拿酒給她。四周一時間瀰漫著沉默的氣氛,只有玻璃杯和冰塊互相碰撞的聲音在寬敞的客廳里迴響。

「……本城湊人的事情,你也已經知道了吧?」

喝完第一杯後,律子小姐說道。

「……嗯。」

只有這個時候我會羨慕起音樂家來。律子小姐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到鋼琴旁,坐在椅子上打開蓋子。鍵盤在她指下柔和地下沉。這是怎樣的偶然呢?是自己知道的曲子,我抬不起頭,蹲了下去。《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注]》。這首曲子,在我以前查找拉威爾的鋼琴曲時碰巧聽到過。當時用寒酸的耳機聽視頻網站上寒酸的聲音時,我明明沒有任何感觸,可像現在這樣觸碰到律子小姐的鋼琴編織出的音色,全身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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