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見律子,果然很厲害啊。對於天才竟然是那麼想的。」
美紗說著,感慨地嘆了口氣。
高柳教授的課結束後,和她一起順路去食堂或是校內咖啡館這件事成了習慣。我對至今為止課上講的內容有不少都想了解,而美紗似乎也對我和蓮見律子的工作有很濃的興趣。像這樣一說起律子小姐的事她就兩眼發光,抓著我問個不停。
「可是,說作曲不是創作而是自然的恩惠,對其他作曲家不是很失禮嗎?」
「我覺得蓮見小姐說的是正確的。」
「是嗎?」
「因為學校作曲學科的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拿烹飪來打比方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作曲經常被人說是和繪畫很像,起初是順著自己想的旋律和簡單的和聲粗略地記下來,那個是叫做『草圖』。然後配器……也就是編排如何搭配樂器鳴奏,相當於是上色。」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律子小姐手拿畫筆和調色板,給五線譜塗抹色彩的樣子。
「那麼,把原型或是景色的美麗之處化為草圖並不是人的功勞對吧。所以老師經常說,只是寫下旋律的話誰都能做到,再外行的人一生中也會有一兩次與動聽的旋律相遇,這和四處走動就能發現美景一樣。但對於編曲就必須要有專業知識和研究,還有經驗。重要的是編曲,其實我們這些人才更了不起,類似這樣的話。」美紗小聲笑了。「那位老師也做過幾次編曲的工作,大概是不滿於自己的待遇呢。」
「那位老師的說法更好懂啊……」
「但是蓮見小姐用烹飪來打比方,我也總覺得可以理解。說到蓮見律子的曲子,裡面沒有那種藝術上的做作,能直接激發心中的本能……這樣啊,就是烹飪呀。我感覺明白了。所以譜子才非常質樸,一旦彈起來——」
美紗立刻緊閉上嘴,像是驚訝於自己說的話。放在桌上的右手一瞬間僵住了,垂下的視線落在桌子下的左手上。
這一幕我看過不止一次了。談論音樂時明明那麼熱情,可一旦觸及自己彈過鋼琴的記憶——儘管是她自己觸及的——她就會陷入沉默,一動不動。
對於鋼琴家來說,失去一隻手比普通人要痛苦好幾倍吧。我是在無法想像。如果我遭遇同樣的事又會怎樣呢。當然我知道會變得不自由。沒法系鞋帶所以只能穿拖鞋或是沒有鞋帶的運動鞋了吧。遊戲幾乎都不能玩,PlayStation要變成電影鑒賞專用機了。漫畫雜誌翻頁太費勁,所以全都會買電子書了吧。我能想到很多不怎麼正經的場面,但反過來又好像感覺沒那麼麻煩。
但是,如果是鋼琴家的話。
那不就相當於失去了一半的人生嗎。豈止是一半——幾乎是全部?
「呃、那個,請不要在意呀。」
美紗結結巴巴地說道: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喝了兩口冷掉的咖啡,試圖借咖啡糟糕的味道來掩飾自己露出的苦澀表情。
「……實在很難不去在意。」我望著她左邊的小臂說:「請本城同學別在意我在意這件事……這樣如何呢……」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很怪。美紗伏下臉,肩膀微顫。我以為她生氣了,可過了幾秒後她似乎終於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葉山同學真的很有趣啊。」
哎,我又不是打算逗你笑才這麼說的。
「抱歉,我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聽我這麼說,美紗笑得越來越厲害了。我無計可施。回想起來,博客上也經常是這樣,故意為了搞笑而寫的文章得不到太多回應,反而是正經的時事評論下面,會看到大批「笑死了」等等評論蜂擁而至。說不定自己的感受和普通人有點偏差。
「我一直不怎麼和人談音樂的事情。」
美紗說著,臉上露出寂寞的微笑。
「而且,一提起自己彈過鋼琴的事,就會不可避免地說到左手。葉山同學是第一個讓我主動說出來的人。怎麼回事呢……」
「大概是因為我一副完全沒在聽人說話的樣子吧。」
「才、才沒有那種事呢!」美紗顯得有些慌張「該怎麼說呢,就是,和葉山同學聊天,就像是把石頭扔進池塘一樣……很安靜,只是泛起一陣波紋,感覺很安心吧……」
我明白她是想圓場,但搞不清楚她到底算是在誇獎還是貶低,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每次下課後,總會有時間和她這樣聊上幾句,就連我自己都在想這到底是在幹什麼。我可不是為了泡妹子才到大學來的啊。歌詞還是老樣子一行也沒動,而且皆川製作人也頻繁發郵件來催促。真想早點完成工作拿到報酬,然後恢複閉門不出只需要在網上四處查看寫博客的生活。
可是,我喝完咖啡剛站起來,便被美紗一臉歉意地叫住了。
「那個……葉山同學,今天還有什麼安排嗎?」
我眨了眨眼睛。
「沒什麼……就是回去睡覺。」
不由得老實回答了。有課的日子要早起所以很困。
「這樣嗎。……呃、方便的話,能不能……再稍微陪我喝杯茶?我還想聽你講蓮見小姐的事……」
美紗的語氣變得結結巴巴,眼神也朝下看著。怎麼回事啊,我心想。她的樣子有點怪,不像只是想繼續聽律子小姐的事情。
但是,既然自己都說了沒什麼安排,也不好強硬拒絕然後轉頭就走。我猶豫著該怎麼回答的時候,她就搶先說「我去買飲料回來!」去了櫃檯,連我的那份咖啡都買了回來,我也只好回到座位上。
在那之後,她和我說起了高柳教授的離婚故事,還問我是怎麼被律子小姐捉弄的,但總覺得她有點心不在焉。偶爾電話響起的時候,還總會膽怯地看向液晶屏幕。到第四次響起鈴聲時,她終於說著「不好意思」從座位上起身,走到店外把手機放在耳邊。
「……喂?……嗯,還在學校。沒吃午飯,在咖啡店。嗯,學校里的。」
由於這裡是露天咖啡店,我聽到了通話的內容。
「……我還要再待一會兒,你們先……咦?不用了……已經來了?為什麼……」
感覺得到美紗的表情和聲音漸漸變得孱弱。結束通話回到桌子旁以後,她已經明顯在一個勁地嘆氣了。我試著帶上編造的成分講律子小姐耍酒瘋有多過分,卻沒能讓她露出笑容。
過了五分鐘左右,店外傳來了「美紗!」的喊聲。她嚇得肩膀一抖,朝露台對面看去。
三個穿扮講究的人踏著落葉,沿著人行道朝這邊走來。其中一人是五十幾歲的紳士,穿著人字呢羊毛外套。他身邊是一位和他年齡相仿的婦人,身上裹著發出黑色光澤的皮大衣。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跟著一名身著純白色開司米毛衣的少年。
「父親!」
美紗半分焦躁半分怯懦地說著站了起來,然後一下子想起來似地朝我轉過身。
「對不起葉山同學,我和家人約好在這附近見面,但是看樣子他們直接過來接我了……」
美紗帶著歉意垂下頭,留下一句「下次課再見」後,便從店裡離開了。
她的父母瞥了我一眼後,立刻轉過身快步走了。美紗好幾次轉身朝我略微低下頭,然後追上父母。但是我基本上沒有在看她。
我被穿開司米毛衣的少年奪去了視線。
他那虛幻的面容像極了美紗,卻唯獨比她多了一對帶刺的視線,彷彿冰溜的尖端。他的手插在口袋裡,下巴埋進灰色的圍巾里,直直地盯著我看。
留下一團白色的吐息後,他也轉身走了。
我對那張臉有印象。
和美紗很像——不只如此,我在哪裡見過他。那一天,我始終感覺他的視線似乎戳在我的臉頰上。
*
沒想到,我很快便再次見到了他。
兩天後的星期六,我被皆川製作人叫出去,膽戰心驚地前往位於新宿的音樂公司辦公樓。
我被帶到了接待室。令人驚訝的是,除了皆川先生外,之前那名少年也等在那裡。室內明明有供暖,他卻沒有摘下圍巾也沒脫掉大衣,就那麼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望著窗外的大片高樓。我走進屋子,他朝我撇了一眼。皆川先生從沙發上起身。
「哦哦葉山先生,麻煩你過來了。今天不是談作詞的事。」
皆川先生有些顧慮地朝少年看了一眼,繼續說:
「解釋起來有點麻煩,覺得讓你過來直接談談比較省事……這一位,我想你是知道的,是本城湊人先生。」
本城湊人。
少年轉過身來。啊啊——我差點叫出聲。這不是電視和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