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第二天,我久違地去了大學。自己姑且是國語專業,在院系指南里翻找有沒有什麼課程能為作詞提供些參考,結果一門名叫《古典中的日本文學音韻論》的課程正中下懷。

老實說,我完全不清楚為什麼律子小姐那麼看好我。雖然她對我進行了各種說明,但內容實在太多,我連一半都沒能消化,甚至感覺她只是說些大話糊弄我。

果然還是放棄作詞什麼的工作吧。我時常浮現這樣的念頭。

讓律子小姐打起幹勁這個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我現在退出也不會對不起皆川先生。不如說有了去找正經作詞家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他會高興地同意吧。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提不起勁給皆川先生打電話表示拒絕。要是放棄作詞,讓律子小姐恐怕會大怒,而且這段時間就白乾了,更重要的是會感覺很沒面子。

出席大學課程,最主要的目的是說服自己正在作出某種努力。總之就是自我安慰。

上午十一點(對我而言可以說是清晨),我走進大學校門。警衛員和其他學生們的視線彷彿在刺向我的皮膚,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無言地指責:留級的傢伙事到如今還來幹什麼?當然那隻不過是自我意識過剩,沒有人認識我,也沒人會在意。我下意識地拉緊短大衣的領子,把脖子縮了起來。擦肩而過的男女正興奮地討論聖誕節的安排,聽到這些,我的心情陷入昏暗。已經十二月了嗎。回過神來,又過了一個春秋,我也毫無意義地增加了一圈年輪。

踩著枯葉穿過正門前的廣場,經過玻璃牆之間的走廊,走向六號館。

明明是幾乎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屋子裡卻只看到一個人影。從前面數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名女生坐在那裡。來得太早了嗎?這麼想著,我用手機確認時間,這時上課鈴恰好響了起來。

女生回過頭,看到我後顯得有點驚訝。

她給我一種不可思議的印象。髮型和服裝都平淡無奇,容貌和身體的線條不起眼得彷彿偶然移開視線的瞬間就會消失,只留下霜痕。可不知為什麼,唯獨那雙眼睛滲入我心中,揮之不去。

在她轉向黑板的同時,教室前面的門開了,教授走了進來。那是一名滿頭白髮的老人,身上穿著一套朦朧暖色的燈芯絨衣褲。記得名字是叫高柳來著。他駝著背慢吞吞地走著,模樣看起來有八十歲,不過大學教授當然也有退休年齡這個東西,所以實際上是六十幾歲吧。高柳教授登上講台,把幾本書放在講桌上,環視空蕩蕩的教室。反正也不能逃出去,於是我怯怯地在最後一排坐下了。

「今天有兩個人呀,真難得。」教授說。

「先點一下名吧。美紗同學。」

「到。」

「然後,呃……」

教授看著我,把眼鏡上下移動了好幾次。我死下心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我沒有選修這門課。」

「喔,來蹭課的嗎。」

不知為何,教授的聲音變得有些興奮,坐在前面位置的女生也看了我一眼。教授叫她美紗,不過為什麼是用名來稱呼呢?

「沒關係。」教授笑了笑。「這是好事。本來有十四個學生,但現在出席的只有美紗同學一個了呀。那麼,嗯……你的名字是?」

「我叫葉山。」我縮著脖子回答。這門課難懂到不斷出現放棄的人嗎?我這種人聽了能懂嗎?我不由得擔心起來。

教授用悠閑的聲音開始講課。

「所謂日語的韻律是以二拍子為基礎的。嗒嗒嘽嗒嗒嘽,伴隨著這個節奏,一個音符是一個文字、正確來說是一個音拍,這樣的讀法自然就被身體記住了。雖然也有主張基礎是四拍子的學者,但仔細地研究音樂後就會明白,二拍子才是最接近的。美紗同學彈過鋼琴,應該能明白,從音符上來看,四拍子和二拍子好像是完全一樣的,但要是說出『它們好像是一個吧』這種話是會被作曲家痛毆的。比如說有首曲子是肖邦的《離別》吧,那一首好像就是二拍子的曲子啊[注1]。可是我認識的音樂大學的教授卻和我抱怨說,學生們都用四拍子來彈[注2],指正多少次都不改。我想都不想地說都一樣吧,結果他更加憤怒了。不過那個男人也一樣,談到我專攻的話題時,他說七五調和五七調好像是一樣的東西,我自然也是非常憤慨的。回想起來,我離婚時的原因也是像這樣,彼此沒能互相理解。記得那是十八年前,我和妻子在盂蘭盆節的假期去秩父[注3]旅行時——」

教授的話深深地踏進了秩父深山裡的岔路,渡過大海,橫穿沙漠,沿著綿長的時間大河逆流而上,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也沒有回到主題上。怪不得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了。

(譯註1:指肖邦E大調練習曲(étude Op. 10, No. 3 in E major),原曲節拍為2/4。譯註2:指4/4的節拍。四拍子與二拍子在節奏的強弱等方面存在一定區別。譯註3:秩父市位於埼玉縣西部,是埼玉縣內面積最大的市町村。)

*

課程結束後,我前往教授的辦公室。直接去向老師諮詢這種事,已經是我大學生活中的第一次暴舉了。

高柳教授被高高堆起的書圍在中間,正用鋼筆在原稿用紙上寫著什麼。

「啊啊,播磨君。怎麼了?」他說著抬起頭。

「不是播磨(harima)是葉山(hayama)。那個,不好意思,好像打擾您了。」

「沒關係的。有什麼想問的嗎?」

「嗯……」

我把大部分事情都老實地說了出來。自己被某位作曲家委託作詞;那位作曲家對我說日語不適合寫詩歌;還有實際上我對此很煩惱的事。教授似乎對蓮見律子這個人有興趣,他繼續追問下去,結果我把她那些過分的說法都相當詳細地告訴了教授。

「哈、哈、哈。」

教授聽完後像演戲一樣笑了,然後喝了一小口梅昆布茶。

「那位作曲家老師的說法也真是夠嗆。像那樣一句話就痛快地總結出來,我們研究者可是忍不了的呀。」

「唉,對不起。」雖然輪不到我來道歉,但我還是低下了頭。

「不過我很高興會有像浜名君這樣實際寫詩的學生過來呀。」

「不是浜名(hamana)是葉山(hayama)。呃……那,就是說日語並非不適合寫詩是嗎?」

「缺乏英語、德語或是義大利語的那種音韻,這是沒錯的。」

教授恢複了學者的目光。

「所以,日語不適合用那些語言的做法來寫詩,這個說法也是可靠的。那位老師寫的曲子是西洋音樂是吧,狹間君?」

「不是狹間(hazama)是葉山(hayama)。嗯,就是通常所說的……西洋音樂。」

「那樣的話,運用西方語言的韻律寫出的歌詞更加合適,說不定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歸根結底,把『詩(し)』和『詞(し)』看作同一種東西來考慮太概括了。我專攻的是『詩』,所以在『詞』的方面有些不便開口,但是反之也亦然對吧。」

在發音上兩個字都是「し」,如果不了解情況的人在一旁聽著,可能會莫名其妙吧。但我姑且能夠理解,所以用漢字區分開記下。

「那麼,那位作曲家說了類似於『現代日本沒有正經的詩』這樣的話,不過其實並沒有那樣的事吧?就是說單純是文化差異?」

「不,那一點我也同意。」

聽到教授泰然自若的話,我張大了嘴。

「你知道嗎,巴拿馬君。」

「不是巴拿馬(Panama)是葉山(hayama)。」終於連日語都不是了。

「現代那些被稱作日語詩的東西,幾乎都只是把做作的文章中的標點做作地去掉再做作地換行的產物,並不是詩,沒什麼研究價值。」

「這、這麼說好嗎?」

「沒關係啊。那位作曲家老師說日語的韻律只有七五調。要我說,首先是對沒有把五七調和七五調區別開這點感到不滿,而且以三連音為基調的韻律也被無視,這點也很難原諒。可是那樣的反駁沒有任何意義。韻律這種東西,如果不廣泛地滲透到說話的人之間,就沒有價值。處於職業上的原因,我稍微懂一點英語和德語的詩歌,對於那些國家的人來說,韻律幾乎是鑲嵌在基因中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說,湊齊音律踏下韻腳就像呼吸一樣自如。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搖滾樂手們也都極其自然地押著韻。在日語的韻律中,定型到那種程度的,怎麼看都只有七五調了吧。作為研究者來說真是沒面子。」

這時,教授看了看手錶站起身來。

「哎呀。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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