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接下了作詞的委託後,我每周會去律子小姐家三次左右,不過並不是去商量工作的事。

「葉山君?酒喝光了給我買來。還要買河童蝦味仙貝和JAGARIKO薯條[注]。」

(譯註:這兩種都是在日本很有人氣的零食。)

這種電話在大半夜打過來,害得我跳上了末班的大江戶線電車。

「你不覺得和花上三十分鐘指使我東奔西跑相比,自己去買更快嗎?」

抱著便利店袋子踏進「吞天樓」最頂層的房間,我朝穿著過大尺碼的襯衫露出大腿不像樣子地仰在沙發上的律子小姐抱怨。她拿四玫瑰威士忌送下嘴裡嚼著的河童蝦味仙貝,然後瞪了我一眼。

「別說蠢話了。你知道對我來說十分鐘有多寶貴嗎,換算成時薪可是你兩個月的份啊?」

因為她是麻布十番的高層公寓的所有者,所以我不打算對算出的數字本身提出異議,可是。

「那,你連去便利店的時間都捨不得,待在屋子裡,工作又有了多少進展呢?」

「我把整部《哭泣的龍[注]》看完了,很有意思。」「去工作啊!」「總覺得想打麻將了,把製作人叫來吧。」

(譯註:指能條純一的漫畫《麻將飛翔傳 哭泣的龍》,與1985年至1990年在《別冊近代麻將》上連載。)

律子小姐真的打了電話,我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

「哎呀晚上好啊皆川P[注],現在在哪兒?還在公司討論事情?立刻到我家來,突然想打麻將了所以再拉一個人過來吧,順便買台全自動麻jiang機。」

(校註:P系製作人(producer)的略稱。)

都過了零點還說這種不講道理的話——我是這麼想的,沒想到三十分鐘後製作人皆川先生真的來到了屋子。不過只來了一個人,自然也沒有帶著麻將桌。他用高級巧克力讓不滿的律子小姐暫時閉嘴,然後把我帶到玄關外威嚇道:

「葉山先生,為什麼蓮見老師說出要玩麻將這種話?葉山先生是為了什麼跟著老師的?你的工作是督促她工作吧。」

「哦,對不起。」

「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我一丁點都沒有期待葉山先生寫的歌詞,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你被老師看中,為了讓她有幹勁才錄用你的。老師不寫曲子葉山先生就沒法作詞,也就沒有報酬了啊?」

「我知道啊……」

我聳聳肩,嘆了口氣。

*

我至今也忘不了初次見到皆川先生時他那冷淡的眼神。當時我被叫到涉谷,來到一家大唱片公司的辦公樓。既沒有西裝和名片,也沒有社會常識的我,在皆川先生進入會議室之後,就再也抬不起頭了。他穿著帶鏤空花紋的淡紫色襯衫,隔著西裝也能清楚地顯出他肌肉發達的胸口和上臂,手腕上是閃著光的勞力士Daytona,從額頭到腳尖完全一副文化流氓的樣子。

「學生嗎?哦哦,博主?嗬——在網上有名是嗎?」皆川先生來回打量著我一身優衣庫的打扮,臉上寫滿了「哪兒冒出來的野小子」的不信任感。「是蓮見老師認識的人?不是嗎?突然聽她說『決定好委託作詞的人了』,這邊也嚇了一跳啊。唉,你說是老師讀了你的博客發郵件過去了,原來如此。」

皆川先生咯哧咯哧地撓了撓修剪整齊的短髮。

「那個人突然說起任性的話真是讓我頭疼。你也吃了一驚吧?嗯,哎,偶爾就會發生這種事。有時候說想在南極拍專輯封面,有時候想親自寫電視劇的標題,有時候又突然說『我想養馬』。這次是讓純新手作詞,還算是可愛的了啊……」

這個人豈止是口無遮攔,簡直連內心也赤裸得一馬平川。

「總之啊,」皆川先生焦躁地用指尖連續敲著桌子。「要是得罪了老師就本利全無了,雖然並非本意,不過還是會委託你作詞,以後請多關照。你以前寫過……沒寫過歌詞是吧。我知道了。那方面我就不抱期待,反正最後找老手改改就行了,你不用逞強。更主要的是拜託你去討好她。那個人發動引擎起來真是慢的要死,要是她鬧起彆扭就頭疼了。無論她說什麼也別反對,讓你跳舞你就跳舞,讓你脫就麻煩你脫光。」

別扯了——雖然想這麼回答,可聽了報酬的數字我就閉上了嘴。就是這麼一回事。

*

承受著背後皆川先生的目光,我回到屋子裡,只見律子小姐盤腿坐在沙發上,嘴裡嚼著松露巧克力,一臉認真地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這是在幹什麼呢?我繞到後面偷偷一看,屏幕上是許多耳廓狐的縮略圖。我也知道搜索「耳廓狐」的圖片就能帶著幸福的心情度過一天,但身上積著大量工作的作曲家要是想忘掉一切花一整天沉浸在幸福中,可是要以其他幾千人——比如說我,或是皆川先生——的冷汗為代價。

雖然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不過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

「不動手作曲嗎?律子小姐的曲子寫不完我也沒有工作就拿不到報酬……而且皆川先生也差不多要大發脾氣了……」

律子小姐扭過頭,隔著肩膀瞪了我一眼。

「葉山君,莫非你以為作曲是要守在鋼琴旁或是抱著吉他不放,皺起眉頭咔哧咔哧地寫五線譜?」

「不對嗎?」

律子小姐的手離開筆記本電腦,誇張地嘆了口氣。

「三流的音樂家說不定會那麼做吧。」她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鬢角。「所以誤解才會擴散。所謂作曲可用不著樂器。比如說貝多芬吧,要是作曲時必須要有樂器,他是怎麼在失聰後還能繼續作曲的?」

「……我倒是聽說其實他耳朵能聽到。聽不到就不可能作曲,所以他是靠骨頭感受聲音振動來聽的吧。」

「蠢死了。『聽不到就不可能作曲』這句話本身就是對音樂一無所知之輩的妄言。所謂作曲呢,基本是在腦子裡做的。你知道管弦樂之類的曲子到底要用到多少種樂器?各種樂器的組合就是天文數字了。要是非要一樣一樣去演奏才能作曲的話,寫一小節就要花上一周了。一流的作曲家不需要樂器,因為他們能在想像中演奏所有的樂音啊。」

「呃——也就是說,」我慎重地選擇措辭:「現在律子小姐的樣子怎麼看都沒在工作,只不過是笑眯眯地找耳廓狐的圖片,但其實是在頭腦中作曲,你是想這麼說嗎?」

「沒錯。我腦中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是,不拼上最後百分之一那一片拼圖,就不能成形。平庸的人可能覺得我只是在玩,但其實我的大腦在無意識地全速運轉,尋找那最後一片。」

這話和我把委託的原稿丟在一邊一行也沒有動,接到編輯打來電話時說出的借口一模一樣,總覺得有種親近感——在負面的意思上。

「要想找到那個最後一片,果然還是用樂器彈彈看最好吧,就算只有完成的部分也好。」

聽到我常識性的意見,律子小姐只是一聲哼笑。

「真實愚蠢的想法。實際能彈的部分一個音符都沒有啊。」

「……那,呃,不就談不上百分之多少而是完全沒做嗎?」

「平庸的人說不定會這麼表現。」

「平庸(ぼんぞく)也好匈奴(ふんぞく)也好都會那麼表現!我說啊律子小姐!」

再怎麼樣我的忍耐也到極限了。

「要是寫不出曲子大家都會為難啊,皆川先生頭上會多出三塊斑禿的,電影公司好像每天也都會打電話催促。」

「你說的匈奴是印第安人來著?」

「是中亞的游牧民族!那種事無所謂的吧,我也不是為了陪你打麻將或是說相聲才在深更半夜跑到麻布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嘿——鼠男[注]的本名好像是叫根頭見叉叉呀。」

(譯註:出自日本漫畫家水木茂創作的貸本漫畫《GeGeGe的鬼太郎》,1959年開始連載,鼠男是主角鬼太郎最親密朋友兼損友。他的本名「根頭見叉叉(根頭見ペケペケ)」中的ペケペケ出自水木茂參軍時出兵的新不列顛島,在原住民的語言中是「大便」的意思。)

「現在是順著維基百科往下看的時候嗎!」看來她從匈奴的頁面跑到鼠男那邊去了?「總之請你工作啊,工作!是電影的主題曲而且是合作啊,已經決定上映日期該做電視廣告或者預告片了呀,錄一首歌要花多長時間這件事律子小姐比我清楚得多吧,現在情況有多火燒眉毛了你知不知——」

我完全忘了自己只是個懶散的留級大學生,正氣憤地說個不停,卻忽然閉上了嘴。

律子小姐從沙發上站起身,死死地盯著自己腳邊的地面。

「……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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