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1-22

21

之後,我不知為什麼總是故意避開她,每天一早就跑到迴音之峰,直到晚餐過後才回去,可是同在一個屋檐下,一天當中不免還是會碰到她。我在山峰上也沒唱歌,只是好像一隻季節遷徙的候鳥般,從絕壁的空隙望著鬱郁蒼蒼的諸山發獃而已。

某天深夜,我站在花壇里,看著月亮從後山緩緩升起。幾千隻蟲揮動小鈴鐺,海風越過農田,把大海的潮味和海浪的聲音送過來。獨棟屋子的圓形窗戶流瀉出燈光,圓窗前的荷花壇里,有幾朵收合的白荷花,傍晚一陣驟雨的水珠,還留在荷葉上,看起來非常涼爽。我沉浸在所有思索中最深處、最難以名狀的沉思中,忘我地凝視一夜復一夜、缺角越變越大的月亮……這時,猛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朋友的姊姊也站在同一個花壇里。月亮和花朵都不見了,猶如映在池塘水面上如繪畫般的風景,被一隻飛過來的水鳥攪亂,所有的倒影一瞬間全化作白色水沫。我慌張地想搭訕,道:

「月亮……」

不過,她可能揣測到我的心情,往另外的方向走去。我害羞到連耳朵也變紅了。我是一個很容易因為一點兒很小的事、不小心說錯一點兒話或一點點沒面子的事,就感到很丟臉、很害羞的人。但她並不介意我的模樣,慢慢在花壇繞了一周,說道:

「真是美麗的花壇啊!」

她就這樣巧妙地替我掩飾窘態,我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也很感謝她。

22

翌日,我去獨棟屋子還報紙時,朋友的姊姊轉過身子在梳頭。她那烏黑的長髮輕輕地隨著肩膀的起伏而垂在背上。當我拉上拉門要走的時候,她梳頭的手停在耳朵邊。鏡子里映照出她的微笑。她對我說道

「明天我要回去了……所以希望今晚能夠跟您一起用餐……」

我又跑到迴音之峰,自然殿堂里除了隼盤旋外,什麼也沒有,連一首歌都沒唱地過了大半天。迴音也沉默地不敢攪亂我這個親密夥伴的心情。

晚餐時,鋪上純白色桌布的餐桌側面坐著老婆婆,我和朋友的姊姊面對面而坐。我有點害羞,有點高興,有點寂寞,也有點哀傷。

「那麼就開始用餐吧。」

朋友的姊姊輕輕點頭,有點害羞地說道:

「我不大會做菜……希望你們會喜歡我做的料理。」

她邊說邊看著碟子,露出微笑。碟子上的手工白豆腐還在顫動,透過豆腐,好像也能看見碟子上的藍色圖案。她替我們磨碎柚子,然後把淡綠色的柚子、青菜泥撒在看起來即將融化的白豆腐上,倒入醬油的瞬間,突然變成深葡萄色。我把豆腐輕輕放在舌頭上,有一股清爽的柚子香、醬油的濃味道以及冰冷而滑潤的觸感。如此在舌頭上翻滾兩三次,只留下微微的澱粉味就消失了。其他碟子上還有胖嘟嘟的小竹策並排,尾巴還翹起來。這些竹策魚烤得尖鱗變成栗子色,藍藍的背部,油亮亮的腹部,同時還散發出烤竹莢魚特有的溫熱香味。夾起堅實的魚肉,蘸上醬汁來吃,更有一股濃厚的味道。用餐完畢,收拾好碗盤後,朋友的姊姊還幫我們準備水果。她從幾顆大梨子中挑選出看起來最甜的那個,削皮時為避免把有點重的梨子弄傷,她以指尖緊緊抓住梨子的樣子,好像吹奏排簫時以手指頭形成一個環。她彎著長長的手指,梨子就在手指與手指間旋轉;從白皙手背上垂下來的黃色梨子皮,好像雲朵般漂亮。富含水分的梨子不斷滴下水來,她說她不是很喜歡梨子。朋友的姊姊把梨子放在盤子上端給我。我一邊把梨子切成小塊放進口中,一邊看著她用嘴唇把漂亮的櫻桃輕輕地夾住,再滑進舌頭上,好像扇貝般美麗的下巴柔軟地動起來。

朋友的姊姊好像比平常還開心,老婆婆也不停地歡鬧。老婆婆說她可以猜中對方有多少顆牙齒,還像孩子般把臉埋在朋友姊姊的背上,想了一會兒,對我說道:

「除了智齒外,你應該有二十八顆牙齒吧!」

我答道:

「任何人不都是有二十八顆牙齒嗎?」

老婆婆不服氣地反駁道:

「怎麼這樣說,釋迦牟尼可是有四十多顆牙齒呢。」

朋友姊姊的嘴角開心地往上微張,露出潔白美麗的牙齒,然後又接著下一個話題。當我們談到有關小鳥的事情時,老婆婆說她的故鄉的山裡面,棲息著很多白鷺鷥,飛雁、野鴨以及一群一群的鶴也會飛過來。每年都會飛來一對白鶴,而且百姓還必須向領主報告白鶴已經飛來了,鸛鳥都是轉著脖子鳴叫,鸛鳥在神社的大杉樹上用小樹枝築出好像簍子般的鳥巢等事情,說個沒完沒了。我問她那些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她答說都是在她小時候發生的事情。

「那麼現在什麼鳥都沒有了吧。」

我這麼一說,引來她強烈的反駁道:

「當時有很多鳥,它們每年也都會孵出幼鳥啊!」

朋友姊姊的嘴角又開心地往上微張,露出潔白美麗的牙齒。

原本朋友的姊姊翌日早上就要回去,由於一些緣故,直到晚上才出發。傍晚,我泡完澡,老婆婆好像出去買東西了。因為房間暗暗的,我想到花壇的時候,從房間的圓窗里傳來朋友姊姊的聲音,說道:

「我用一下你的燈。」

她端著盛有水蜜桃的托盤,走過來道別:

「我要走了,希望您有機會能來京都玩。」

我往下走到庭園,坐在花壇旁的椅子上,一直凝視著大海那邊不斷移動的星星。除了遠處傳來的海浪聲、蟲鳴聲,還有天空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看到老婆婆雇了輛人力車來。準備出發的姊姊穿著漂亮的衣服,又走到我的房間來還燈。不久,她跟著把行李搬出的老婆婆走出來,當她走過廊下往大門而去時,對著我的方向鞠躬道:

「請多保重。」

我裝作沒聽到。可是又聽見她說道:

「再見,請多保重。」

我在黑暗中默默地點頭。人力車的響聲越來越小,最後傳來關上大門的聲音。我躲在花壇旁,擦拭不斷落下來的眼淚。為什麼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為什麼我不會說再見?我站在花壇里直到身體變冷,比昨晚還更缺角的月亮從山邊升起,才回到房間。我懶洋洋地把手肘支在書桌上,把如臉頰般微紅、如下顎般鼓起而柔軟的水蜜桃握在手裡,輕輕地貼在嘴唇邊,聞著從細膩的外皮散發出的甜香味,再度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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