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沒有如果的世界

老房子的廁所為何總是大清早就這麼悶熱?

每次一進我家狹窄樓梯下方的廁所,就有種被牆壁夾攻的感覺。雖然勉強有個小窗戶,但是幾乎不通風。

因此,雖然時值夏天,坐在馬桶上的我,心境卻宛若蒸籠里的肉包。

眼前貼著觀光協會製作的月曆,上頭的照片是擠滿了海水浴人潮的茂下海岸景色。不過如此人山人海的茂下海岸,我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見過。我不敢說這是昭和年代的照片,但至少應該是二十世紀拍攝的。

我用手指撫摸照片上小小的紅色高叉泳衣,打了個呵欠。當我看著照片緬懷昔日美女時,有人猛烈地敲門。

「典道!快點出來!不要因為是返校日就懶懶散散的!」

母親歇斯底里的叫聲響徹四周,原本就悶熱的廁所溫度似乎又上升三度。

真是的,母親這類人為何總是一大早就這樣鬼吼鬼叫?

我滿心厭煩地回答:

「啰唆!我還沒大出來啦!」

母親似乎沒聽我回答就離開廁所前了。

「早餐是昨晚的咖哩!」

這道聲音遠遠地傳來。

我捧著肚子,小聲地喃喃自語:「……別鬧了……」

我一面看著客廳里的電視播放的全國煙火大會特輯,一面小心翼翼地分開生蛋的蛋白與蛋黃,把蛋黃加在咖哩上。

「真是的,蛋白也一起吃掉!很有營養的!」

母親用成疊的宣傳單敲了我的腦袋一下,又繼續用吸塵器吸地板。

「人家在吃飯的時候,別用吸塵器行不行……」

如果我大聲抱怨,母親鐵定會用兩倍的音量嘮叨我,所以我只能嘀嘀咕咕地埋怨。

對母親的話語充耳不聞,將蛋黃打散,充分和咖哩混合,就是我微乎其微的反抗。

如果有隻有蛋黃的蛋,一定會大賣……

我用從小學低年級使用到現在、細小刮痕滿布的湯匙舀起咖哩,放入口中。

嗯~好吃!隔夜的咖哩為何這麼好吃?鐵定是因為在鍋子里睡了一夜,又和蛋黃攪拌混合,起了驚人的化學反應之故。

『今天全國各地都有煙火大會!民眾最關心的就是天氣……』

電視播放的影像從煙火大會切換為氣象預報,天氣姊姊登場了。畫面上的日本地圖全都是微笑的太陽標記,活像在開玩笑。

我突然想起廁所月曆上的今天──八月一日的日期上寫著「煙火大會」四個字。都已經讀國一了,當然不會再為了煙火大會興奮不已,但我還是覺得這個日子有點特別。

話說回來,氣象預報已經開始,是不是表示我快遲到了?

我連忙扒光剩下的咖哩,把吃完的咖哩盤留在餐桌上,到店門口綁鞋帶。

「真是的,好累喔……為什麼要有返校日啊……」

我一面用舌尖撥動夾在臼齒間的雞肉,一面喃喃自語。

「你已經很幸福了。」

回應的是在店裡保養釣竿的爸爸。他穿著汗衫、短褲加涼鞋,根本不像是服務業應有的裝扮。

我家「島田釣具店」是代代相傳……不,是當漁夫的爺爺退休後閑著沒事幹,所開設的創業二十年,傳統──其實也不怎麼傳統啦,還兼賣雜貨、乾貨及寵物飼料的沒原則釣具店。雖然爸爸承接了爺爺的衣缽,但是我並沒有繼承家業的打算。

「啊?為什麼?」

「因為你……」

爸爸話才說到一半,客廳深處便傳來媽媽的聲音打斷了他。

「典道!吃完以後碗盤自己收!媽和你爸下午要出門,晚餐你自己隨便拿冰箱里的東西吃!」

用不著那麼大聲嚷嚷我也聽得見啦!

我在心中如此回嘴,卻裝出一副乖兒子的聲音回答:「知道了。」接著,我又詢問繼續保養釣竿的爸爸。

「什麼?你們要去哪裡?」

「帶著破銅爛鐵去茂下神社參加跳蚤市場。」

「是祭典嗎?誰會來啊?」

「這種事值得特地關店……」

爸爸說到一半,便又開始保養起釣竿;我詫異地抬起視線,只見媽媽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背後。

她面無表情,看起來極為駭人。

「……你說什麼?」

「我出門了!」

察覺大禍臨頭的我立刻衝出店面。

「什麼叫破銅爛鐵!不想來可以不用來!」

我一面想像爸爸把頭搖得像波浪鼓的模樣,跨上了店門前的老舊腳踏車,衝下通往海邊的坡道。

雖然知道很快就會開始冒汗,但是全身沐浴在海風中的這個瞬間實在舒爽至極,令我有一絲絲生在這個小鎮真好的感覺。

茂下町是個擁有老舊漁港和小型海岸的小鎮,海岸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人口……我記得大約是二千八百人左右,絕大多數的居民都住在沿著港口往山地的斜坡興建的房屋裡。

「感覺起來就像比較冷清的尾道,有股寂寥的韻味。」

從前,來自東京的年輕釣客曾這麼說過。

我不知道尾道是什麼樣子,也覺得他這種說法很沒禮貌,不過我無法否定這裡很冷清的事實。

從前這裡是個漁港,更是縣內數一數二的海水浴場,一到夏天便人潮洶湧。然而,自從六年前的震災以來,這個小鎮就完全沒落了。雖然和東北相比,這裡受到的損害較小也無人死亡,但是幾乎全毀的漁港至今連一半都還沒重建好,現在只剩下本地的居民會到海水浴場玩水。

「令人鄉愁油然而生啊。」

那個釣客還說過這句話。鄉愁是什麼意思?雖然不像是嘲弄之意,但也不像是想在這裡定居或常來玩的意思。

至於我自己喜不喜歡這個小鎮,老實說,我也不明白。當然,我覺得東京很酷,但是想不想住在東京又是另外一回事。說歸說,若要問我是否想永遠留在出生長大的茂下町,我又答不上來。

「典道!」

我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騎著最新型越野車的安曇佑介從坡道途中的巷子里衝出來。我和父親是醫生的佑介是兒時玩伴,扣除父母,他應該是我在人生中共度最多時光的人。

「嗨!」

「早!」

我舉起手來打了聲招呼,踩著滑板的純一和騎著滑板車的稔也從另一條巷子出現,加入我們。我們四人衝下坡道,和平時一樣開始聊天打屁。

「今天要賭什麼?」

純一是我們這夥人里個子最高的,也已經變聲,不過他的心智並不成熟,提出蠢主意的大多是他,既是個開心果,也是個闖禍精。事事都要打賭,說來實在滿幼稚的,但是立即附議是我們這夥人從小學時代就有的不成文規定。

「輸的人去性騷擾三浦老師!」

自從小學四年級以來就停止成長的稔,連「毛」都還沒長出來,但是論人小鬼大的程度,可是我們這夥人中的得分王。他就像純一的小弟,兩人總是一起胡鬧。

「欸,你們不覺得三浦老師的奶子又變大了嗎?」

「你們知道嗎?聽說奶子給人揉,就會變得越來越大。」

「真的假的?」

「她是給誰揉的啊?」

「我也想揉!」

海風吹散這番毫無建設性的日常對話,我們下了坡道在沿海道路上賓士。

回頭一看,巨大的白色風車並排于山脈的稜線上,葉片緩緩呈順時針方向轉動。

那是前年開始實驗的風力發電機。據說茂下町的海風向來安定,正適合風力發電。

自孩提時代便看慣的景色之中,突然多出這麼大的風車,感覺怪噁心的,不過現在也已經見怪不怪了。

「抄捷徑!」

佑介的越野車從沿海道路直接騎下小石階,賓士於木棧道上。

「好奸詐!」

「別鬧了你!」

輪胎避震性能較差的我們只能扛著腳踏車、滑板及滑板車走下木棧道,追趕著佑介。

正當我踩住踏板跨上腳踏車的時候,一陣強勁的海風吹來。我循著風向望向大海,只見灘線上浮現一道模糊的人影。

這麼早就有觀光客?

我定睛凝視,人影變得越來越清晰。

白色水手服、膝上裙、辮子。

是同班同學及川奈砂。

雖然距離甚遠,又是背影,但我依然可以清楚認出那是奈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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