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話 車站素描

十一月七日,

為紀念「站內商場」成立十周年,

本車站將舉辦「燕町站的神明大人」的個人畫展。

以本車站為主題而創作的三百多幅畫作。

這十年以來,一直默默觀察著

燕町站和「站內商場」的他,

將在此公開

個人創作的軌跡。

畫展舉辦期間,

整個「站內商場」就是畫廊。

「站內商場」這十年以來的故事,

將會化為五彩繽紛的插畫,

妝點這裡的每一面牆、

還有每一根柱子。

以中神的插畫為背景,讓人看了心情平靜的字體,組合出幾行宣傳標語。

坐在楓葉廣場長椅上的中神,正在觀看一張折成四折的宣傳單。

他的嘴角漾著看似已經放棄的笑意。

站務員的廣播聲,從燕町站的車站大廳傳來。

『今日由於強烈颱風逼近,本車站的列車將減少運行班次。從今天午後至明天早晨,估計列車運行時間將會大幅延後,或有多班停駛──』

太不巧了,怎麼偏偏選上今天呢。中神這麼想著,抬起頭眺望踏進「站內商場」的客群。每個人手上都少不了一把傘。

中神不太喜歡雨天。看著撐傘的人,總讓他有點憂鬱。中神從長椅上起身,步出了「站內商場」。下個瞬間,十一月的冰冷雨水氣息,便和人潮的熱氣一同湧來。

燕町站擠滿了人。

雖然是尚未入夜的時刻,但因為颱風登陸而提早下班的上班族們,開始在通往月台的階梯形成長長的人龍。

在周五的夜晚,大家通常會在下班後先去狂歡一番,因此,一般情況下,讓車站變得人擠人的尖峰時段,會落在晚上十點左右。被颱風奪走了一周一次的樂趣,讓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帶著不滿。

因為減少運行班次的措施,列車呈現可比早晨尖峰時段的擁擠。籠罩在強風暴雨之下的月台,除了傾盆大雨落下的聲響,還有女性的尖叫聲。或許是雨傘被吹走了吧。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似乎有人受傷了。站務員一邊這麼吶喊,一邊扛著擔架奔跑。被站務員推開,因此不悅咂嘴的西裝男子。在另一側仰望電子看板的人群。一顆顆頂著黑髮的腦袋聚在一起蠕動,看起來宛如夜晚的海面。

大家都很暴躁。在這種日子,必定會發生什麼事件。鐵路公司也顧慮到這一點,因此指示行政和財會部門的職員前來支援,不過,只要是位於首都圈的車站,大概每個地方都是這種狀態吧。因為人手完全不足,甚至還得拜託「站內商場」的職員協助,為了對應乘客的需求而暈頭轉向。

這種時候,中神總會陷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心情。他的雙腿會擅自動起來。

他會在車站裡巡邏,只要發現帶點火藥味的情況,就一一上前排解。佯裝成對方的熟人上前搭話、或是大聲呼叫就在附近的站務員。這十年以來,他學會了各式各樣化解糾紛的花招。如果遇到就算這麼做,仍無法平息的爭執,他會直接介入當事人之間阻止他們。看到中神介入後,大部分的乘客都會因為氣焰被削弱,而選擇老實離開,所以,介入十次,頂多只有一次會挨拳頭。只要習慣,就沒有什麼大不了。

準備朝人群走去時,一個女性嗓音即時喚住了中神。

「讓你久等了,中神先生。」

她的聲音,讓中神回想起自己的工作,只好不太情願地轉身。

今天是十一月六號。「站內商場」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就在明天。

***

「活動主題是『「站內商場」十年的故事』。我們想把中神先生的畫作當成故事插圖,做為這場展覽的主力。」

今年的四月一日,和中神本人有點交情的「站內商場」職員伊吹優,在「站內商場」二樓的走廊上,向他道出舉辦個展的提議。

很適合長褲套裝打扮、感覺愛好運動的伊吹,其實也是中神的畫迷之一。看著雙眼充滿期待的她,中神沒能馬上做出答覆。他回以一個曖昧不清的嘆息,將手臂靠上二樓走廊的欄杆,俯瞰著下方擠滿人潮的光景。

他沒有特別鎖定焦點,只是沉浸在許多人聚集而醞釀出來的氣氛之中。不時也會也有旅客從下方抬頭望,對他投以像是拋來一顆堅硬小石子那樣的視線。

這就是中神想畫的東西。

「你沒有興趣嗎?」

聽到伊吹的疑問,中神搔了搔滿布鬍渣的臉頰。林好像有說過,每當中神感到困擾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儘管他想要改掉,但習慣實在沒有那麼容易離開一個人的身體。

伊吹或許以為中神會很樂意這麼做,才提出了邀請吧。對於他選擇只將畫作上傳到廣大網路世界的一角,然後就擱置不管一事,伊吹一直感到憤慨不平。

「今天是愚人節呢。」

「可是,我不是在說謊喔。」

伊吹聽起來像個老師般嚴肅的嗓音,讓中神忍不住笑出來。但前者並不在意,只是用一雙眼睛直盯著他。

「我最晚什麼時候得答覆你?」

伊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回答:

「這個嘛……可以的話,請你在這個月的十號以前答覆我。」

「那麼,我會儘快做出決定。」

明確地回以「我明白了」之後,伊吹中規中矩地低頭致意,表示「那我先失陪了」,接著便轉身走向倉儲區大門。

「站內商場」僱用的職員人數,僅能滿足所需人力的最底限,所以職員們總是相當忙碌。儘管如此,伊吹還是把握住自己少之又少的空閑,特地來向中神提案。這樣的熱情實在令人敬佩。

中神俯瞰著一如暖春那樣帶著明亮色彩的群眾,再次開始構思畫作。

「燕町站裡頭存在著神明」這種傳聞,是從誰開始散播的呢?

他明明只是為了讓某個獨一無二的人看這些畫,才會持續創作的啊。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每次聽到那個虛弱的嗓音這麼說,就讓中神更離不開燕町站。

在伊吹邀請他舉辦個展的幾天後,中神造訪了父親居住的公寓。

那棟公寓位於和燕町站相隔三個區的城鎮。中神每兩個月會前往一次。他不搭電車,選擇到燕町站的公車搭乘處,轉乘三班公車、耗費整整兩小時的車程過去。

如果搭電車,只需要轉乘一次,車程也只要三十分鐘左右。不過,只有這種時候,他希望自己能體會父親的感受。

中神的父親中神宗輔,是個無法搭乘電車的人。十五年前,他擔任燕町站站長時,被人惡意用雨傘戳瞎了左眼。即使已經過了十五年,當時造成的心靈陰影,現在仍讓他無法靠近車站。

失去單眼視力後,宗輔的汽車駕照也被吊銷了,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公車。為此,從鐵路公司辭職後,他有很長一段期間都找不到工作。在中神多愁善感的國中時期,他最尊敬的父親,就這樣成了一具空殼。

中神造訪這個家,是為了讓父親看自己的畫作。

每次,宗輔總會因為擔心兒子為他犧牲自己的人生,而要求中神停止這麼做。

宗輔穩穩坐在沙發上,凝視著中神的平板電腦螢幕。每一張畫作,他都花時間細細品味,在腦中想像燕町站不斷變化的光景。不過,他從未對中神的作品發表過感想。只是緊盯著眼前這些沒有自己的車站的光景。

中神站在他的身旁,看著父親十五年以來逐漸老去的身影。

接著,一股突如其來的情感湧上他的心頭。

「爸。十一月,我會在燕町站舉辦個人展覽。」

聽到這句話,父親吃驚地瞪大雙眼望向自己的兒子。待在家裡的時候,他不會戴上太陽眼鏡。宗輔以失去視力而泛白的眼珠,直直望向中神。

父親大吃一驚的反應,讓中神有些自豪。已經三十歲的他,此刻湧現了像個孩子的這般想法。

「爸,你願意來看嗎?」

順著情感將這個要求脫口而出之後,中神馬上後悔了。對他們父子倆來說,這句話是禁忌。即使不願意,中神也看得出來,鮮少將情感表露出來的父親,臉上寫滿了緊張的情緒。

忍耐了三年之後,某天,母親一邊沿路哭喊,一邊將父親拖到車站,然後被反胃的父親吐得滿頭滿身都是。最後,母親以自己的雙腳返回娘家,再也沒有踏進中神家一步。

聽到兒子的請求後,宗輔必定是回憶起當年那件事了吧。中神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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