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雨從星期六就開始下,直到星期一早晨都沒停。鬧鐘沒響我就醒了。我從被窩裡鑽出來,環視整個房間。房間里亂扔著我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里不斷寫下的謊言。我撿起自已觸手可及的幾張便簽紙,一張一張地重新讀起來。

「傷害了你真的很對不起。」這是我那時寫下的,「儘管如此,我還是要感謝能夠遇到你。和你共同度過的這半年,是我迄今為止度過的最充實的一段時間。」

「不論你穿什麼服裝,留什麼髮型,」換了一個時間我又寫道,「都非常適合你。無論什麼樣的你我都喜歡。」

「外面下雨了,」這次我又這樣寫道,「我想起了和你—起看雨的日子。那是你第一次到我家來住。那天我們……」

我把手中的便簽紙撕碎揉成團。每一張便簽都是謊言。我既無心感謝熊谷,也無意祈求她諒解,也沒有想過跟她破鏡重圓。我不明白,都到這種地步了,我為什麼還要寫信呢。

我把兩天來浪費的便簽紙收集起來扔進垃圾箱。至少有一點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我這兩天中連續不斷地寫下的謊言沒有一句傳到熊谷那裡。

我剛把所有便簽紙扔進垃圾箱,鬧鐘就響了。我按下鬧鈴,朝窗外望去。打著傘穿著制服的人們和穿著西裝的人們正走過被雨淋濕的人行道,朝車站走去。星期一學院要開會,我必須八點半出門,九點多點到達學院。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去學院。我不知道應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熊谷。我沖了杯咖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開始煮雞蛋。雞蛋還沒煮熟,門就被敲響了。

「來了。」

我站在爐子前沖著大門方向喊道,外面卻沒有迴音。

「要是報紙和自由撰稿人的話,還能派得上用場。」

還是沒有迴音。好像不是那個男人。如果一開始就是那個男人的話,興許他會不敲門直接進來。

我沒關掉爐火,打開了大門。門口站著身穿不合體制服的立花櫻。她把手裡的雨傘當拐杖支撐著自己的體重。她自已上門來拜訪,卻把臉扭向一邊不看我。

「早上好。」

我儘可能用爽朗的聲音和她打著招呼。立花櫻用極其生硬的聲音響應。

「早上好。」

「怎麼了?」

立花櫻轉向我,似乎要回答我的問題,但她只咬了一下嘴唇,便再次扭過頭去。看上去她似乎是在剋制某種會和語言同時出來的東西。

「吃煮雞蛋嗎?」我謹慎地觀察著立花櫻的側臉,試探道,「正煮著呢,你要吃的話我再放一個進去。」

立花櫻看著旁邊,輕輕點了點頭。

「好了,進來吧。」

說完,我又從冰箱里拿出一個雞蛋放進鍋里。立花櫻走進屋裡,背對著我雙膝併攏坐在尚未迭起來的被子上。我也背對著她,望著鍋里兩個緊挨在一起的雞蛋。我正望著兩個咕嚕咕嚕晃動的雞蛋呢,立花櫻哭起來了。那不是讓感情爆發的哭法,而是一種把超過自身最大容量的東西慢慢倒出來的哭法。悄然開始的哭泣聲,沒有高潮,只是保持著一定的頻率。我沒有回頭看,而是繼續看著雞蛋。不一會兒哭聲停下來,傳來一陣擦鼻涕的聲音。我把熱水倒掉,用涼水浸了一下雞蛋,然後端若盛有兩個雞蛋的鍋和立花櫻一樣坐在被子上。

我把鍋放在榻榻米上,說道:「稍微有點燙。」

「嗯。」

立花櫻點點頭,開始剝蛋殼。我也開始剝蛋殼。我們倆誰都不說話,默默地剝了很久。鍋里的蛋殼漸漸多起來。剝完蛋殼的立花櫻鑒賞了一會兒滑溜溜的雞蛋後,大口咬了起來。分四口吃完雞蛋後,立花櫻把手伸進枕邊的餐巾紙盒子里抽出一張紙,再次擦起鼻子來。她一邊擦一邊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停下來,將餐巾紙盒子和枕頭做了一番對比。

「怎麼了?」我問道。

「喂。」立花櫻把擦過鼻子的餐巾紙揉成一團,說道,「你做過愛嗎?」

她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了,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我知道立花櫻是很認真地在問問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催促著我儘快回答。

「因為那裡有餐巾紙,所以你才會有這種想法,這樣是不是太武斷了啊。」我說道,「餐巾紙不只是用來做那種事的。這不,你現在還用來擦鼻涕呢。」

「我問的只是一個單純的問題。你到底有沒有做過?」

被她這麼逼問,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我回答有,那她接下來肯定會有關於這種事情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在等著我。

直接跟一個初中女生說那種事,究竟好不好呢?我一時難以拿定主意。

「我認為要討論那種事,必須在合適的地方、在合適的時間才行。」我說道,「那至少不是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在單身男人的房間里討論的話題。因為你聽到的可能會比實際情況更加不雅觀、更加令人作嘔。再說了,這種事對你的將來沒什麼好處。」

立花櫻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認可地點了點頭。

「也許你說得對。」

立花櫻把揉成一團的餐巾紙扔進垃圾箱,然後站在房間角落裡的鏡子前整理起自己的髮型。

「出什麼事了?」我問道。

立花櫻抬眼望著拉直的留海,答道:「沒什麼。」

「還是說出來比較好。」我說道,「哪怕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但你把它藏在心裡也會腐爛、發酵、生霉,會變得無法處理。」

假如我使用那種能力的話,一切將會變得無比簡單。但我不能對她使用那種能力,也不想對她使用。立花櫻回頭瞟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對著鏡子。她用雙手把兩邊的短髮攏到耳後,勉強扎了個馬尾辮。

在我再次跟她說話之前,立花櫻開口說話了。

「我本來想去上學,結果在電車上遇到了色狼。」立花櫻把馬尾辮朝上拉了拉,繼續說道,「他摸我的屁股,舔我的耳垂。」

我只得「唔」下。

「里的味道真臭啊。」

「哦"

「別的倒沒什麼,只是這樣一來我沒心思去學校了。」

「真是巧合啊!」

「什麼巧合?」

立花櫻回頭看著我,說道:「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了。」

我說道:「反正下著雨呢,咱們逃學吧。」

立花櫻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朝窗外望去。

「是啊。」她望若窗外,點了點頭,「下雨了。」

雖然決定逃學了,但我卻想不出做點什麼好。姑且先把礙眼的被子塞進壁櫥里吧,結果迭起被子才發現下面還有幾張漏掉的便簽紙。我把便簽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並藉此開始打掃房間。立花櫻無事可做,便站在旁邊看電視,過了一會兒她關掉電視,站起來開始幫我打掃衛生。雖然我的理論屬於結果論,但是活動身體確實可以排解鬱悶的心情,立花櫻好像也有同感。我們把舊報紙綁在一起擦完塌塌米後,繼續活動著身體。我們用刷子刷了洗澡間,用抹布擦了窗框。

「喂,一個人生活快樂嗎?」

立花櫻擦著煤氣灶上的油污,問道。她的聲音和表情都稍微輕鬆了些。

「若說快樂,倒不如說輕鬆。」我掃著電視機後面的絮狀灰塵,「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餓了就吃東西,想放屁就放屁。」

立花櫻笑道:「僅憑這些就值得一試了。」

「也有麻煩的時候。」我說道,「比方說,要親自煮雞蛋。」

「那點小事兒我可以忍受。」立花櫻說道,「比起隨時要提防水谷小姐,還有聽了爸爸那些無聊的笑話後不得不笑給他看,這樣好多了。」

立花櫻輕描淡寫地提到了那兩個人的情況。我偷偷觀察著她的表情發現她好像幾乎不介意那兩個人的事情。

「你父親……」我試探道,「講的笑話很尤聊?」

「無聊也就算了,那簡直就是天災人禍。」

我推想了一下立花櫻父親的情況。他是一個跟做家政的女人有不正常關係,導致妻子自殺的男人;是一個在妻子自殺後,跟有不正常關係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個為此而感到尷尬,努力說些笑話討好女兒的男人;並且是一個只會說一些災難性的無聊笑話的男人。

想著想著我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讓一讓!」

我聽到立花櫻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她正用近乎苦笑的表情看著我。

「他不是值得你尋思的人。」

「哦?」

「至少不是值得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去尋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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