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初中三年級時,我聽父親說起過那東西。父親評價說那東西就像一個洞穴。

「洞穴?」我反問道。

我們放好魚線,並排坐在海堤上。冬日的海堤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父親說道。

「嗯。」我點頭表示同意。

「任何人都會在心裡想一些事情。假如所有人都把自己想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的話,那麼這個社會就會亂成一團。於是那些不能對外傾訴的想法只能留在心裡變成沉渣。人類一直都在努力尋找可以傾吐這些沉渣的洞穴。」

並排在水面上的兩個浮漂除了隨波晃動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可是為什麼我們會具備這種東西呢?」我望著水面上的浮漂問道。

「或許是因為必要吧。」父親平淡地說道:「能力這種東西因為必要才會具備。因為這種東西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有必要,所以才會掌握在某個人身上。那人的孩子也會繼承這種東西,他的孫子也會繼承這種東西。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這種能力到底對什麼地方的什麼人而言有必要呢?」

「隨你怎麼想。」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這是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父親的浮漂猛地沉了一下,他趕緊拉上來,結果什麼都沒有。父親用舌頭舔了舔已經沒有魚餌的魚鉤。

「那時候沒有交通工具,也沒有傳遞情報的手段,人們被束縛在土地上,人類的活動受到限制。因為生活不富裕,所以也沒什麼東西可以用來調節情緒。那時的人們只是平淡地不斷重複著無情趣而又現實的生活。我要說的就是那時候的故事——嗨!」

父親把重新換過魚餌的魚鉤甩進海里。

「有這樣一個共同體,任何人進不來,也出不去。為了維持這樣的共同體,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有一個緩衝物,必須要有人來緩和人們對鄰居的仇恨、把紛爭消滅在萌芽狀態。然而這個人雖然生活在共同體內,卻被排斥在共同體之外。這是共同體的弊病。打個比方說,那個人就是為了維繫共同體的活祭品。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活祭品……我暗自重複著這個詞。

只聽父親問道:「你在學校里沒有朋友吧?」

我誠實地點點頭。快上初三的時候,我的周圍便已經沒有朋友了。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我疏遠了他們,還是他們疏遠了我。在不明不白中,我在學校里變得孤立了。並且,令人感到不能理解的是,我對這種狀況反而泰然處之。

「不用擔心,等你長大了,就可以逐漸控制了。我像你這麼大時比你更慘。」

我忍不住問道:「你也是這樣嗎?」

「是啊。不過我的能力和你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你是天才,而我是庸才。經常會有這種情況出現,隔幾代便會出現一個擁有超強能力的人。我父親,也就是你的祖父,他在你出生之前已經去世了,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他也擁有強大的能力。據你爺爺講,他的曾祖父也擁有強大的能力。」

「父親的父親,是不是那個在你小時候便失蹤了,一年後死在路邊的人啊?」

「別想那些喪氣事。」父親撫摸著我的頭。「我這不好好的嘛。你也會平安無事的。雖然你可能會比我辛苦一些,但肯定會平安無事的。等你年紀再大一些,會比現在舒服得多。」

父親說得沒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能夠在相當程度上控制那種能力了。隨著控制程度的提高,儘管我還搞不清其輪廓,但已經可以理解它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波長。波長時而呈谷狀,時而呈峰狀,時而搖擺,時而簇動,令人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我可以感受到那種波長,可以使自己的波長與他人的合而為一。並且,波長一旦發生重合,對那人而言,我就不再是別人,而是自己了。猶如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一般,沒必要隱瞞,也沒必要偽裝。但是,與其把波長稱之為能力的替代品,毋寧說其近似於反射作用。一旦感受到對方的波長,我的波長便開始產生同步,而不再與我的意志有關。要想完全控制那種能力非常困難。不受控制的能力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呢?父親以其自身為我做了證明。

父親的臨終遺言說:那是詛咒。

我不知道當他因為渾身充滿不受控制的能力而殺死母親時到底感受到了什麼,又領悟到了什麼?在父親去世、案件餘波過去之後,我遍讀醫學書籍。我想,如果那種能力是由詛咒帶來的,那我便要解析詛咒。詛咒是由怎樣的結構組成的呢?它作用在被詛咒個體的哪個部位呢?它為什麼會在血液中遺傳呢?如何才能解除詛咒呢?我決定考入在腦神經學方面發表過激進論文的笠井教授就職的大學,於是我開始準備入學考試。當教授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無心繼續留在那所大學裡了,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些什麼。我揮霍著自己打工賺來的錢和父母留給我的僅有的一點遺產,漫無目的地生活著。也許我一直壓制著這種同步,所以有點大意了。也許我想從自身的焦慮中轉移視線。

我想:只能繼續探索嘍。我必須從零開始,探索解除詛咒的方法。不論有多麻煩,我一定要找到辦法解除詛咒。如果找不到辦法……

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猶如熟睡般死去的母親的身影。我搖了搖頭,睜開眼睛。車窗外,站台正一步步接近。我從座位上站起來。

立花櫻的家坐落在豪宅林立的住宅街區的正中央,看上去格外氣派。確認門牌後,我才發現一路走過來,右手邊長長的圍牆竟然是立花櫻家的院牆。我按下高聳的鐵門旁的對講門鈴,裡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啊?」在這個剛剛失去女主人的家裡竟然有其他女性的聲音。對此我感到有點吃驚。

「請問櫻小姐在家嗎?」

我應聲後,對講門鈴馬上被切斷了。如此一來,裡面的人到底是已經了解了我的來意呢,還是拒絕我了呢?不久,黑色的鐵門上傳來「咔嚓」聲,應該是門鎖打開的聲音吧。我推開鐵門。

院子大得離譜。右手邊有個水池,水池旁有幾個石燈籠,彷彿沒任何作用的稻草人一樣杵在那裡。左邊一轉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張中間插著巨大遮陽傘的白色桌子,周圍有三把白色椅子。我邊數著踏腳石邊朝玄關走去,當走到玄關時,總共數了五十七個。我往那裡一站,大門被從裡面推開來。一個身穿綠色馬球衫、土黃色球褲、四十歲左右的女性站在門裡面。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與這個豪華的大宅子亳不相稱。我想她可能是這裡的女傭吧。

「你是?」

把我迎進大門後,她站在我的正前方,彷彿要阻止我繼續侵入。

「請問櫻小姐在家嗎?」我重複了一遍。

她回頭朝屋裡看了一眼,然後回過頭凝視著我。

「哦,我叫柳懶,是櫻小姐的朋友。」

她繼續流露出疑惑的眼神。我想,即使我詳細地說明了又能如何呢?儘管已經失去自信,但我仍然繼續說道:「請你轉告櫻小姐。你只要說柳瀨來了,她就會明白了。」

「你等一下。」

她丟下我,一個人上樓去了。

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客觀看來,概率也只有這麼多了。

雖然比擲骰子的概率大一些,但不如拋硬幣的概率大。這比猜拳決定勝負更難。我後悔了,如果能夠請求她跟我猜拳決定勝負就好了。我從小就對猜拳很有信心,但我對於今天這場賭局絲毫沒有自信。

她很快便下來了,身後跟著立花櫻。是不是我的感覺出問題了啊,立花櫻竟然滿臉笑容。

「哎呀,你遲到了。」立花櫻說道:「我正等著你呢!不認識路嗎?」

遲到?

我正要開口詢問,卻發現立花櫻邊下樓邊對我眨眼睛,於是便沒出聲。

「別在那裡站著了,快上來吧!」

立花櫻下樓後直接拉著我的手。我在茫然中脫了鞋,隨她上了樓。

「你先到我房間里去,我去給你泡杯紅茶。上樓梯右邊第一間就是我的房間了。」

立花櫻推著我的後背,把我撈上樓梯。那位女性用耐人尋味的眼神看著走上樓梯的我。

立花櫻的房間和院子一樣大得離譜。鋪著地板的房間無論是面積還是挑高,看上去都不像是為居住而建。房間里擺放著立式鋼琴、桌子和床,還有塞滿漫畫書的書架和豪華音響以及沒有魚的水族箱。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而言,房間里擺了這麼多東西,應該沒有任何不滿了。無奈房間太大,即使擺了如此多的傢具,看起來仍顯空蕩。床上蜷縮著一隻全身白色短毛的貓。剛進門,小貓便很有禮貌地沖我「喵嗚」了一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