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太可怕了。」那位母親說道。她好像真的害怕了。她與渡校長面對面坐在教員休息室角落裡用千接待的沙發上,緊繃著身體,彷彿馬上要被什麼東西吞掉似的。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抓著手絹,小幅度地顫抖著。

渡校長緩緩問道:「你指的到底是……」

「我是說那孩子。對,那孩子太可怕了。我完全無法理解他究競在想什麼。」

她雙手的顫抖已經擴大到腕部,繼而延伸到肩部。渡校長挪到她身邊,抱著她的雙肩,輕輕地撫慰著她。但她的顫抖並沒有停下來。身處教員休息室的我、酒井君和間宮太太為了不打擾她們的談話,各自默默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不久,她在渡校長的懷抱中抽泣起來。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令她如此害怕的男孩的模樣。石井良二,十五歲,來這裡有三四個月了。我沒有跟他交談過。他白皙的臉龐上有一對薄薄的紅唇,留給人一種刻薄的印象。他上課時總在看閑書,有時讀小說,有時則讀哲學書籍,也有時讀傳記。良二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因為必須待在這裡、實在無法打發時間才讀書的。他總是非常認真地埋頭讀書,並且,總是一到三點就「啪」的一聲合上書本,第一個走出教室。儘管我覺得這孩子看上去很難交往,但是在這所學校里,他這樣的個性委實談不上有何特殊。

那位母親的抽泣聲漸漸變大,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歸於寧靜。期間,渡校長一直耐心地撫摸若她的肩膀。

「你害怕良二什麼呢?」

渡校長等那位母親的抽泣停下來後,徐徐問道。

「不好意思。」

她慢吞吞地用手絹擦了擦鼻子。

「良二在這裡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啊。」

渡校長的雙手繼續放在她的肩膀上。

「他學習非常認真,可以說是班上最好的學生了。」

「謝謝你」

她低頭行禮。不知道她這一禮是為渡校長的一番話而行呢,還是為渡校長放在她肩上的雙手而行呢?她慢吞吞地擦著鼻涕,過了很久才自言自語般嘟囔了一句。

「刀子……」

「刀子?」

渡校長一時茫然。

「嗯,他有刀子!我到他房間里去了。不,平時我是進不去的,因為一般都鎖著。是因為他偶爾沒鎖,我才進去的。我不能幫他打掃房間,因為我知道一旦得知我私自進入他的房間,他會異常生氣。所以我只是進去看了一下。總之,我進去後還是不放心,所以才拉開抽屜瞧了瞧,還打開了壁櫥。打開壁櫥一看,發現角落裡有一隻黑色小旅行包。我經常見他背著這個小包出門。我想今天他可能背著其他包出門了吧,於是無意中,對,真的只是無意中打開那個小包瞧了瞧。結果……

她的肩膀又開始顫抖起來。渡校長雙手放在她肩上,再次慢慢地上下移動著。她這次哭起來沒完了。已經放學了,學生們走得一個都不剩。教員休息室里,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在猶如萬物已經滅絕的寂靜中,只有她的抽泣聲回蕩不絕。全世界所有的嘆息聲都集中到這裡了,彷彿與這種聲音共鳴似的。

「是不是那裡有刀子啊?」

與其說是焦躁,毋寧說他已經無法忍受繼續聽這種痛苦的抽泣聲了。酒井君坐在自己位子上間道。渡校長想用眼神制止他,但他沒看到。

「刀子之類的東西,」為了使她平靜下來,酒井君輕輕笑道:「我也有過啊!大概是上初中的時候吧。對,就是那時候。是一柄刀刃這麼長的砍刀。但是,那並不是為了使用才買的,甚至都不是買來自衛用的。怎麼說呢,好像應該是趕時髦吧。」

「要真是趕時髦就好了。「母親邊抽泣著邊聲嘶力竭地喊道:「如果是為了趕時髦,不,為了自衛都沒間題。甚至打算在發生衝突時使用都沒問題。這些我都不擔心,但是……」

那位母親看著自己雙腳間的空地歇斯底里地說著,她說到這裡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抽泣和顫抖再次包圍了她。酒井君滿臉尷尬地不再說話。渡校長仍以極強的耐性繼續撫摸著她的肩膀。間宮太太起身拿起放在她面前的茶杯,重新泡了杯茶給她。

「還燙哦,你慢點喝。」

她的脖子動了動,甚至都看不出是為了表示感謝而上下活動,還是為了表示拒絕而左右搖動。間宮太太一臉無奈地返回自己的座位。期間,痛苦的抽泣一直在持續著。

如此過了很久,我忽然想到我曾經聽過某人的抽泣。她的抽泣既不是因為悲傷,當然也不是因為憤怒。她僅僅是因為思維混亂,並且想在混亂中尋找出口而已。通往出口的道路絕對不遠,也絕對不錯綜複雜。出口就在她身邊,只是她沒有注意到罷了。只要從上方俯視她,便馬上能為她指明出口。

「對,就是現在!」

我的腦海中響起了這樣的聲音。似乎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但是我卻沒時間去搜尋記憶了。

我和她被隔離在世界之外,熒光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影子。我們彷彿連頭一起浸泡在水中,周圍的聲音失去意義,變成了純粹的振動。

在密閉的箱子里,只有我和她存在。在只關著我們倆的密閉的小箱子里,我的意志突然消失。她的波長如雪崩般湧入我那變成真空的世界。

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長,為了尋找新的主人而伸出觸手,觸手捕捉到如雪崩般蜂擁而來的她的波長。

我的波長模仿她的波長,而她的波長引誘著我的波長。

於是……

啪!

循環路線改變了。

「既不是趕時髦,也不是護身用……」

我原本試圖控制的,但我的聲音與我的本意相左,靜靜地打開話匣子。

「那麼,你認為那把刀子應該是幹什麼的呢?」

那是一種平和的、簡直要引人入睡的悠然的聲調。在我聽來,那是別人的聲音。她被聲音吸引,朝我望過來。不,她並非在看我,她的視線已經失去了焦點。抽泣聲戛然而止。

「我認為,那是……」

「是兇器!對吧?」

她使勁地點頭。

「無論是趕時髦,還是自衛,都應該隨時帶在身上,但那孩子卻並不這樣。他每周最多一次背著小旅行包出門,並且都是在晚上。所以,他帶刀出門是為了用那把刀。那既不是為了趕時髦,也不是用於不時之需的自衛,而是按照自己的意願來使用。」

「我看未必如此吧。」

酒井君在我旁邊發出抗議。

「假如,對,我是說假如-那把刀未必總是放在那個小旅行包里吧?也許他出門時把刀子拿出來,然後把其他東西塞進小旅行包呢,不是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許只有他母親打開旅行包的當天,裡面才放著刀子呢!」

我和她都沒有聽到酒井君說的話。不,我們都聽到了,但他的話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我們被隔絕在世界之外,他說的話像從很遠的地方處傳到密閉房間里的鳥鳴聲一樣,只能作為振動刺激我們的鼓膜了。

「是那樣的吧。」

我的聲音悄悄靠近她,緊緊抱著她的雙肩。

「但是,要確認此事,總要再有些別的情況才對。兒子有刀子導致母親害怕兒子,順序正好反了。你害怕了,你從一開始就害怕了。你從包里發現了刀子,又確認那把刀子不是為了趕時髦,更不是為了自衛,而是一把純粹的兇器。是不是?」

「啊啊啊……」

她痛苦地大聲呻吟著,恍惚的視線未能從我身上移開,她只有猛烈搖頭。但,那已經是她最後的抵抗了,她已經無法抵抗我了。她的波長是屬於她的,同時也已經變成屬於我的了。對於她而言,我已經不是外人,而是她自身。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對自己隱瞞的。

「那是些什麼事呢?」

我的聲音撫慰似地悄悄溜進她的身體。

「沒關係的,請你說出來!」

「附近……」

頭部的晃動停止了。她用恍惚的、失去焦點的視線望著我,她的嘴巴如同和她意見相左的生物一樣開始動起來。

「附近已經多次發生案件了,對,已經多次了。那孩子每次晚上出門,附近一定會發生案件。」

「是什麼樣的案件呢?」

「是變態襲擊狂,用刀子襲擊回家途中的公司職員和學生。變態襲擊狂騎著自行車從後面趕上來,砍傷行人的胳膊或背部後迅速逃跑。犯人騎的是山地自行車,那孩子,對,他騎的也是山地自行車。在此之前,他都是把車停在房子前面的,但最近總是把車停在房子後面。雖然他說要是被人偷走就慘了,但他在撒謊。他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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