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中村花繪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

青草的味道乘著熱氣湧入鼻腔,寧靜的鄉間小路上,父親正向著病房賣力奔跑著,汗水呈現出混入粉塵後的渾濁茶色。在那兒迎接他的卻是躺在床上埋頭痛哭的妻子,以及眾多為安撫其情緒守護在一旁的護士們。對於本已準備好接受各式各樣祝福的他來說,眼前的光景無疑令人感到詫異,於是趕忙來到妻子身邊。

「怎麼了?」

剛成為人母的妻子並沒有理會他的詢問,依然自顧自地一個勁哭著,但即使沒有回答,當看到其懷裡的孩子時,很快便理解了為何房間里會充斥著如此異樣氛圍的原因。

病床上,正躺在母親懷中酣然大睡的孩子有著一身宛如蒲公英絨毛般的純白毛髮。

「這是…….?」

父親向著混在護士們中間,同其一道圍在床前的醫生開口問道。

「你家孩子,似乎天生缺乏色素的樣子。」

「也就是說,只有毛髮顏色出現了異常是嗎?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它有問題的地方?」

「雖然不經過檢查的話無法百分百確定,但我想多少應該是有的。」

緊接著醫生對這種疾病進行了說明,像他們這樣的孩子,似乎有著視力低下、畏光等癥狀。

「當然,除開這些以外和其他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出生時的哭聲也非常響亮,相當的健康喔。」

「這樣啊……」

父親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再度回過身來面向尚未停止哭泣的妻子。

「喂,這沒什麼好哭的吧。難不成你又和哪裡的白人帥哥卿卿我我去啦?」

像是為了鼓勵其一般,他向著妻子開起了玩笑。

「可是……這孩子並不正常。出產時的情況也不怎麼樂觀……」

妻子抽噎著回應道。

看她這個樣子,想必是想到了這孩子在接下來的人生里將要面臨的種種挫折吧。這份因身為母親的責任感而帶來的動搖與悲傷,即便丈夫和護士們再怎麼安慰也無法化解,於是直到耗盡體力之前妻子的哭泣都一直在持續。

以上,便是中村花繪誕生日的光景。那是在俁野修一出生後的第三天,七月十日的過午時分所發生的事情。

花繪最終被確診為先天性白化病,也就是大街小巷間所流傳的「albino」。母親在經歷過一段時間後最終冷靜了下來,逐漸沉浸在自家女兒出生的喜悅中,就算之後再追問起當時為何如此驚慌失措時,也只會苦笑著答道,

「小花出生那天的事,稍稍有點記不清了呢。」

「只不過剛出生那會兒,腦子裡完全被「這孩子與其他孩子不同」的想法所佔據著,什麼都不想去考慮。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

作為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理所當然是帶著大家的期望出生的,而當期望化為泡影之時,這份落差所帶來的悲傷自然不會叫人好受。

「我也真是的,那個時候實在是太不中用了。」

說到這,母親不禁嘆了嘆氣。

「哈哈,那天確實累得夠嗆呢。彷彿像對孩子做了什麼錯事一般,媽媽一個勁的哭個不停。但爸爸我可是打從一開始就感到很開心,第一次見到花繪時,就被那美麗所深深吸引了。」

父親一面高興地說著,一面撫摸起花繪的頭。眼見此情此景,一旁的母親也主動說道,

「我現在也覺得真是太好了呢。」

只不過如此說著的母親,眼神中卻蘊含著些許的不滿。

這些對話逐漸成為了中村家定期提起的話題,無論重複上多少次,花繪對此總是樂此不疲,即便那之後過了許多年,只要每每想起這些,內心深處總會湧起一股暖流,感到無語言表的幸福。

普通來說,孩童眼中的世界應該是充滿著未知與新奇,熠熠生輝的美麗之物。然而,在花繪看來即便沒有這些流光溢彩,自己的童年時代依然充滿了幸福。

雙親對於外貌與一般人不同,天生體質虛弱的花繪傾注了大量心血,同住在一起的祖父祖母因初獲孫女的緣故,更是對其疼愛有加。

或許受當地民風淳樸的影響,家族以外的大人們都很溫柔,即使上了幼兒園,周圍的孩子們也並沒有將花繪區別對待。的確,花繪白皙的肌膚經受不住紫外線的照射,每當外出時總得將全身上下塗滿防晒霜。但即使如此也同朋友們在幼兒園的泥巴地上相互嬉鬧著打成一片,然後一道接受大人們的呵責。

多虧了這些,令兒時的花繪並沒有過度意識到自己與其他人的差異。那真的是一段可以稱得上是奇蹟的時光,它不禁使得花繪產生了「如此美好的事物在世界是真實存在的」的想法。

四歲那年,中村家的第二個孩子誕生了。

那是個健康的男孩,與患有色素缺乏的姐姐不同,生來便擁有亮麗的黑色毛髮。

弟弟的出生並不代表雙親就會放棄花繪,而是選擇了對姐弟倆傾注了同等的愛。就連一心盼望著弟弟出生的花繪在成為姐姐後也絲毫沒有產生嫉妒之心。對她來說,顏色和自己不一樣的弟弟十分可愛,儘管年齡尚小卻主動擔當起了照顧弟弟的職責。

不久後,家裡又多了一條小狗。

父親希望通過與小狗一同成長,以此來加強對孩子們的情操教育,於是從附近農家抱來了一條剛剛斷奶的柴犬。那是條從頭到尾接近純白的小母狗,是農戶主特意為花繪挑選的,說是能作為她的夥伴友好相處。

花繪給這條小狗取名為「yuki(雪)」,並把它當成自己的另一個弟弟愛護著。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時間來到花繪五歲那年年底。幸福的時光徹底迎來了終結。

這天是一年一度的忘年會舉辦的日子(註:忘年會——日本組織或機構在每年年底舉行的傳統習俗。聚會中,大家回顧過去一年的成績,準備迎接新年的挑戰。),親戚們都相約匯聚一堂,當留到最後的叔母離開時,時鐘已經指向了傍晚十點。

獨自在被窩裡傾聽著屋外喧鬧的花繪,待宴會結束一切歸於平靜後穿著睡衣下了樓。裝飾成宴會場所的和室內,少女發現了某個從未見過的皮包。想著會不會是哪位客人遺落的她趕緊將其拎起朝玄關走去。

門前的水泥地上,母親正背向自己和某位看起來像是親戚的人談論著什麼。

「媽媽」

由於花繪天性怕生,只好站在走廊的陰影處呼喚起母親,待其轉過身來將手裡的皮包遞了出去。

「這個,是誰掉在房間里的東西。」

「嘛…」

就在這時,一直同母親說話的那名親戚開口了。

「誒,是我的東西呢。剛才好像忘帶走了。」

如此說著,對方踏進屋內,來到了花繪面前。

那是不能稱之為人的相貌,或許說是昆蟲更為恰當。巨大的複眼佔據了大半個臉龐,除此之外的部分則被黃褐相間的光滑絨毛所覆蓋,腦袋左右兩邊各伸展出一條類似於蕨類植物的觸角。與飛蛾所差無幾的頭部彷彿從身上穿著的貂皮大衣領口處直接冒出來一般。

「特地替我拿來的嗎?小花真了不起呢。」

親戚大肆誇讚道。

明明看不見發聲器官,聲音卻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隨著她漸漸靠近,空氣中飄來刺鼻的酒精味。緊接著伸出她那布滿毛髮,前端長有爪子的上肢從花繪手中接過了皮包。

「謝謝……話說小花還真是個美人呢。想必以後無論走到哪都是萬眾焦點喔。」

親戚一邊如此說著,一邊用小小的爪子撫摸起花繪的腦袋。

或許是由於這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太富於衝擊,導致花繪的記憶出現了歪曲。還是說,那位親戚果真如自己印象中那般,確實患有某種疾病而使外觀出現了變化。儘管事到如今已無從知曉,但作為引發一系列不幸的開端卻鮮明地烙印在了花繪的腦海中。

這天夜裡狂風大作。即便是待在被窩裡,也能聽到從窗外傳來呼呼的風聲,以及不知何物隨風招展所發出的啪嗒啪嗒的銳響。

平日里弟弟和父母睡一起,花繪則在祖父母房間里打地鋪。然而,這天宴會時祖父母帶著早睡的弟弟先行離開了會場,於是剩下的花繪只好睡在了父母的房間。

距離上一次和雙親同床共枕已經過去了不少日子。對花繪來說,無論內容與否,只要能在睡前和誰聊上兩句都會使她發自內心的感到高興。

在房間里滿心歡喜等待了好一陣子,雙親卻遲遲沒有上來,明明忘年會的客人都已經走光了才對。是在收拾房間么?還是說在享受夫妻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