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朝顏 七章 那一天的記憶已遠去(二)

雙手猛力推開紙門之後,是光最先看到的是朝衣緊繃的表情,以及她握筆的手正在顫抖。

是光被朝衣使計帶到深山,回到這裡真是費了一番苦工。

他找到一輛爆胎廢棄的自行車,立刻騎上去,以眼睛鼻子幾乎噴火的瘋狂氣勢死命踩踏板,結果就有一輛警車開過來,對他叫著:「停下來!」

似乎是有人報警,說山路上有個面貌兇惡的少年正在飆自行車。

是光大吼「我家人快被殺掉了!」、「這是嚴重案件!」,結果警車就把他送來這裡。

他一眼就看出比賽已經開始,而且朝衣顯然居於劣勢。

總之,比賽尚未結束。

「那樣的手是要怎麼寫字啊!」

朝衣聽到他的叫聲,緊繃的臉龐像是氣憤又像快哭出來似的,充滿了雜七雜八的各種感情。

(好,來一較高下吧!)

是光注視著她的臉,正要踏出步伐時……

「不行,是光……!」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沉痛的聲音。

是光停下腳步。

轉過去一看,光雙手抱頭,臉色蒼白地發抖。他那膽怯又充滿渴望,既激烈又脆弱的眼神,筆直地盯著一個女人。

跪坐在織女身邊的年輕美女。

(光……?)

不,不對。

那不是光。

不過,是光曾經看過這位皮膚白皙、脖子纖細、眉毛鼻子嘴唇都高雅而細緻,和光相似的女人。

第一次是在光的葬禮上。

那位美女穿著黑色和服,在家屬席上柔弱地垂著頭,低垂的眼眸滴下透明的淚珠,一邊靜靜地笑著。

第二次是在紫織子的老家。

她穿著樸素的上衣和及踝長裙,在緣廊上神情寂寞地看著紫君子蘭,然後走到花前,哀傷地撫摸著花朵,默默垂淚。

在葬禮上和紫織子老家時她都是盤起頭髮,今天則是自然地披垂。

這副模樣看起來更年輕,更令人產生看到光的錯覺。

實際上,光正在是光身邊輕輕地搖著頭,嘴唇顫抖,臉孔痛苦地扭曲。

就像他在紫織子家看到她的時候一樣。

那時光也表現得很驚慌、很痛苦。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現在應該快點去找小紫才對,可是……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說不想繼續留在那裡,後來還把自己封閉起來,抱膝蹲在路邊。

光就像當時一樣,用顫抖的聲音重複地說:

「是光,對不起……不行,快走吧,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這樣不行,不行的……」

(你叫我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個女人是誰啊?)

大概因為是光用瞪人般的眼神看著那位很像光的女人,她害怕得臉都僵住了。織女對他柔聲說道:

「這兩位是今天擔任評審的帝門藤乃夫人,以及頭條雅之先生。」

(帝門……!還有頭條!)

那個叫藤乃的,就是朝衣支持的藤花派嗎?所以她就是光的父親後來娶的妻子,也就是光的繼母……

(竟然這麼年輕!)

她和光不像母子,卻像姐弟。

光還是用充滿恐懼和渴望的眼神看著藤乃,一邊不停地說著「不行」。

「如果再讓我們待在一起……我快不行了……」

即使藤乃看不到光,光似乎還是很害怕藤乃發現他的存在,然而他卻像是被吸引住一般,一邊凝視著藤乃,一邊慢慢癱軟在地。

「是光……對不起,對不起……我……」

光用痛苦至極的表情和聲音,要求儘早離開這個地方,儘早遠離那個人。

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光好像就會崩潰了。

(如果現在我們跑掉,那齋賀要怎麼辦?)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朝衣用緊張的表情看著挑起眉梢、僵在原地的是光。她緊皺著纖細的眉毛,抿著蒼白的嘴唇,表情卻好像比平時更惶恐不安,握在手中的毛筆尖端一滴一滴地流下墨汁,在紙張上暈染開來。

是光叫道:

「振作一點!」

朝衣愕然地睜大眼睛。

織女和藤乃以及其他人,也被是光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大吃一驚。

朝衣身旁的一朱則是表情獃滯地僵住了。

光停止呻吟,抬頭看著是光。

那漂亮而柔弱的眼睛像是在向人求救。

是光繼續大叫:

「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麼可以嚇成這樣!別這麼丟臉!你不是要實現約定嗎?你不是為此才來到這裡嗎?既然如此,就給我繃緊肚子、挺直身體,好好地打起精神來!」

光緊緊交握兩手,彷彿想靠自己的意志來制止顫抖,他望向是光的眼神也顯露出更多的信賴和勇氣了。

沒錯,光。

是你的意志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因為你想幫助齋賀的這種熾熱心情讓我感動的,所以……

「你不是孤單一人!」

光抬起頭來,眯起眼睛,以虔敬、神聖的表情聽著這句話。

睜大眼睛、嘴唇顫抖的朝衣,也和光一樣在一旁仔細聽著是光的吼叫,然後稍微皺起眉頭,咬住嘴唇,像是急著壓抑自己即將滿溢而出的情感。

朝衣或許把是光對光說的那些話當成是對她說的了。

她挺直腰桿。

同一時間,光也露出清澈的眼神起身,站到朝衣的身邊,像是要保護她。

是光也走了過去。

他按著朝衣的肩膀,身體前傾,低聲說道:

「交給我吧。」

在是光的手掌下,朝衣纖細的肩膀似乎輕微地顫抖著。

朝衣沒有阻止是光從她的乎中接過毛筆,代替她坐在紙前,然後帶著心情浮動的不安眼神,直挺挺地坐在是光旁邊。

「拜託你了,是光。」

光小聲地說。

織女、藤乃和頭條的父親都緊張地吞口水,看著是光寫出第一幅字。

一朱也從眼鏡底下凝視著是光的手邊。

是光牢牢地握著毛筆,沾飽墨汁,也沒把朝衣弄髒的紙換掉,直接在上面寫字。

厚重的黑線,寫得龍飛鳳舞。

字體大得幾乎要超出紙外。

就像第一次拿毛筆的孩子一樣隨興而豪放。

是光拿起寫好的字,朝向織女等人。

織女、藤乃、雅之的表情再次浮現了訝異,安分地縮在一旁的織女孫子和孫媳婦也是一臉的愕然。

一朱獃獃地張著嘴巴,朝衣則是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但她的眉梢漸漸因怒氣而上揚。

『土龍』

這就是是光最先寫的一幅字。

◇◇◇

(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來開玩笑的嗎?)

朝衣的喉中湧上了這句話,她簡直想要站起來大吼、

竟然寫出土龍!而且還用那種粗鄙的小孩字體。

旁邊的一朱噗哧一笑。

「啊哈哈哈,赤城的字還真是豪邁。土龍啊,我完全想不到呢。」

說完以後,他流暢地寫出「麒麟」這個詞。

「慈悲睿智的麒麟和織女夫人更相配吧。」

他的字寫得精緻而優雅,是光的字完全無法比擬。

不過,是光不悅地緊閉著嘴巴,不斷地寫下去。

『河童』

『小黃瓜』

『雪男』

『外星人』

朝衣因羞恥而變得滿臉通紅,放在腿上的雙手不住顫抖,但不是因為不安,而是因為對是光的憤怒。

(我真不該把事情交給這個男人。他推開紙門進來時,我怎麼會感到安心呢?他按著我的肩膀時,我怎麼會感到可靠呢?)

他到底是來幫忙還是來扯後腿的,朝衣實在搞不懂。

她甚至懷疑,是光就是因為想來搗亂,才會搭警車專程趕來。

一朱擺出「贏定了」的得意表情,不斷地寫出外觀和涵義都很優美、筆畫很多的艱澀辭彙。

他對織女也是一個勁地吹捧。

『土龍樂園』

是光又用豪放的粗體字在紙上寫出了朝衣不堪回首的過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

正要發難時,朝衣突然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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