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猛力推開紙門之後,是光最先看到的是朝衣緊繃的表情,以及她握筆的手正在顫抖。
是光被朝衣使計帶到深山,回到這裡真是費了一番苦工。
他找到一輛爆胎廢棄的自行車,立刻騎上去,以眼睛鼻子幾乎噴火的瘋狂氣勢死命踩踏板,結果就有一輛警車開過來,對他叫著:「停下來!」
似乎是有人報警,說山路上有個面貌兇惡的少年正在飆自行車。
是光大吼「我家人快被殺掉了!」、「這是嚴重案件!」,結果警車就把他送來這裡。
他一眼就看出比賽已經開始,而且朝衣顯然居於劣勢。
總之,比賽尚未結束。
「那樣的手是要怎麼寫字啊!」
朝衣聽到他的叫聲,緊繃的臉龐像是氣憤又像快哭出來似的,充滿了雜七雜八的各種感情。
(好,來一較高下吧!)
是光注視著她的臉,正要踏出步伐時……
「不行,是光……!」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沉痛的聲音。
是光停下腳步。
轉過去一看,光雙手抱頭,臉色蒼白地發抖。他那膽怯又充滿渴望,既激烈又脆弱的眼神,筆直地盯著一個女人。
跪坐在織女身邊的年輕美女。
(光……?)
不,不對。
那不是光。
不過,是光曾經看過這位皮膚白皙、脖子纖細、眉毛鼻子嘴唇都高雅而細緻,和光相似的女人。
第一次是在光的葬禮上。
那位美女穿著黑色和服,在家屬席上柔弱地垂著頭,低垂的眼眸滴下透明的淚珠,一邊靜靜地笑著。
第二次是在紫織子的老家。
她穿著樸素的上衣和及踝長裙,在緣廊上神情寂寞地看著紫君子蘭,然後走到花前,哀傷地撫摸著花朵,默默垂淚。
在葬禮上和紫織子老家時她都是盤起頭髮,今天則是自然地披垂。
這副模樣看起來更年輕,更令人產生看到光的錯覺。
實際上,光正在是光身邊輕輕地搖著頭,嘴唇顫抖,臉孔痛苦地扭曲。
就像他在紫織子家看到她的時候一樣。
那時光也表現得很驚慌、很痛苦。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現在應該快點去找小紫才對,可是……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說不想繼續留在那裡,後來還把自己封閉起來,抱膝蹲在路邊。
光就像當時一樣,用顫抖的聲音重複地說:
「是光,對不起……不行,快走吧,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這樣不行,不行的……」
(你叫我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個女人是誰啊?)
大概因為是光用瞪人般的眼神看著那位很像光的女人,她害怕得臉都僵住了。織女對他柔聲說道:
「這兩位是今天擔任評審的帝門藤乃夫人,以及頭條雅之先生。」
(帝門……!還有頭條!)
那個叫藤乃的,就是朝衣支持的藤花派嗎?所以她就是光的父親後來娶的妻子,也就是光的繼母……
(竟然這麼年輕!)
她和光不像母子,卻像姐弟。
光還是用充滿恐懼和渴望的眼神看著藤乃,一邊不停地說著「不行」。
「如果再讓我們待在一起……我快不行了……」
即使藤乃看不到光,光似乎還是很害怕藤乃發現他的存在,然而他卻像是被吸引住一般,一邊凝視著藤乃,一邊慢慢癱軟在地。
「是光……對不起,對不起……我……」
光用痛苦至極的表情和聲音,要求儘早離開這個地方,儘早遠離那個人。
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光好像就會崩潰了。
(如果現在我們跑掉,那齋賀要怎麼辦?)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朝衣用緊張的表情看著挑起眉梢、僵在原地的是光。她緊皺著纖細的眉毛,抿著蒼白的嘴唇,表情卻好像比平時更惶恐不安,握在手中的毛筆尖端一滴一滴地流下墨汁,在紙張上暈染開來。
是光叫道:
「振作一點!」
朝衣愕然地睜大眼睛。
織女和藤乃以及其他人,也被是光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大吃一驚。
朝衣身旁的一朱則是表情獃滯地僵住了。
光停止呻吟,抬頭看著是光。
那漂亮而柔弱的眼睛像是在向人求救。
是光繼續大叫:
「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麼可以嚇成這樣!別這麼丟臉!你不是要實現約定嗎?你不是為此才來到這裡嗎?既然如此,就給我繃緊肚子、挺直身體,好好地打起精神來!」
光緊緊交握兩手,彷彿想靠自己的意志來制止顫抖,他望向是光的眼神也顯露出更多的信賴和勇氣了。
沒錯,光。
是你的意志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因為你想幫助齋賀的這種熾熱心情讓我感動的,所以……
「你不是孤單一人!」
光抬起頭來,眯起眼睛,以虔敬、神聖的表情聽著這句話。
睜大眼睛、嘴唇顫抖的朝衣,也和光一樣在一旁仔細聽著是光的吼叫,然後稍微皺起眉頭,咬住嘴唇,像是急著壓抑自己即將滿溢而出的情感。
朝衣或許把是光對光說的那些話當成是對她說的了。
她挺直腰桿。
同一時間,光也露出清澈的眼神起身,站到朝衣的身邊,像是要保護她。
是光也走了過去。
他按著朝衣的肩膀,身體前傾,低聲說道:
「交給我吧。」
在是光的手掌下,朝衣纖細的肩膀似乎輕微地顫抖著。
朝衣沒有阻止是光從她的乎中接過毛筆,代替她坐在紙前,然後帶著心情浮動的不安眼神,直挺挺地坐在是光旁邊。
「拜託你了,是光。」
光小聲地說。
織女、藤乃和頭條的父親都緊張地吞口水,看著是光寫出第一幅字。
一朱也從眼鏡底下凝視著是光的手邊。
是光牢牢地握著毛筆,沾飽墨汁,也沒把朝衣弄髒的紙換掉,直接在上面寫字。
厚重的黑線,寫得龍飛鳳舞。
字體大得幾乎要超出紙外。
就像第一次拿毛筆的孩子一樣隨興而豪放。
是光拿起寫好的字,朝向織女等人。
織女、藤乃、雅之的表情再次浮現了訝異,安分地縮在一旁的織女孫子和孫媳婦也是一臉的愕然。
一朱獃獃地張著嘴巴,朝衣則是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但她的眉梢漸漸因怒氣而上揚。
『土龍』
這就是是光最先寫的一幅字。
◇◇◇
(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來開玩笑的嗎?)
朝衣的喉中湧上了這句話,她簡直想要站起來大吼、
竟然寫出土龍!而且還用那種粗鄙的小孩字體。
旁邊的一朱噗哧一笑。
「啊哈哈哈,赤城的字還真是豪邁。土龍啊,我完全想不到呢。」
說完以後,他流暢地寫出「麒麟」這個詞。
「慈悲睿智的麒麟和織女夫人更相配吧。」
他的字寫得精緻而優雅,是光的字完全無法比擬。
不過,是光不悅地緊閉著嘴巴,不斷地寫下去。
『河童』
『小黃瓜』
『雪男』
『外星人』
朝衣因羞恥而變得滿臉通紅,放在腿上的雙手不住顫抖,但不是因為不安,而是因為對是光的憤怒。
(我真不該把事情交給這個男人。他推開紙門進來時,我怎麼會感到安心呢?他按著我的肩膀時,我怎麼會感到可靠呢?)
他到底是來幫忙還是來扯後腿的,朝衣實在搞不懂。
她甚至懷疑,是光就是因為想來搗亂,才會搭警車專程趕來。
一朱擺出「贏定了」的得意表情,不斷地寫出外觀和涵義都很優美、筆畫很多的艱澀辭彙。
他對織女也是一個勁地吹捧。
『土龍樂園』
是光又用豪放的粗體字在紙上寫出了朝衣不堪回首的過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
正要發難時,朝衣突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