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靈魂的牢獄

傳聞中所說的憎怒、憤恨、同情、憐憫等等感情,全都不過是虛偽。

我感受到的一切,他人向我表露的一切,同樣無比虛假。

這裡是治癒受傷肉體之處,對靈魂來說卻不啻於監獄。

心靈被撕裂出深深的傷口,這裡卻無法提供痊癒必須的養分;飢餓的心在肉體的牢籠里吶喊著「給我東西吃」,撕啃著籠子。然後不知何時,心終於疲憊、饑渴、老去。

並不是心靈終於獲得安寧,只是已經衰弱無力。

我的靈魂仍在奮力掙扎。我想回應它的吶喊。

然而至關重要的肉體卻深深地、無止境地下沉。

我被禁錮在無法抵抗重力,只能向著星球中心沉沒似的感覺之中。痛覺與觸覺都已喪失,唯有雙腳那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清晰可感。曾經與我緊密相連的身體部分,如今化為沉重的包袱,真想將它們像火箭拋離推進劑一樣甩掉。

左手和上半身也是,如果不用上全身來支撐,實在是太重了。

與抑鬱之間的拉鋸戰,讓心遠離了天花板,向地底的黑暗中沉澱。

然而璀璨炫目的強光卻持續刺痛著我的雙眼。

仍能體現我意志的,只剩下區區一隻右手。

躺在醫院的床上,只有右手向天花板伸去。支起身的氣力早已燒了個精光。這不是比喻,確實是被燒得精光。手腳在熊熊燃燒。

現在是白天。我不記得打開過的小型電視,正以不會干擾同病房的病友的音量播放著一起縱火案的新聞。好像警方認為該案的犯人與至今四處犯案達七起之多的縱火犯屬同一人,正朝著這個方向展開調查。這個似乎還沒被抓住的傢伙,看來就是救我一命的恩人。

那一天,要是這傢伙沒有在建築里縱火,我肯定已遭殺害。成功趁著火災的混亂拼死拼活逃了出來,代價卻是左手和雙腳再也動不了了。腹部和背部肌肉也不知有沒有在運作。既被火焰燒傷又被倒塌的牆壁砸中,變成現在這副慘狀,倒也是理所當然。

若沒有被這半吊子的幸運眷顧,毫無疑問會就此被燒死。也許正因如此,我一點兒也沒有湧起對縱火犯的感激之情。不僅如此,反而產生了類似憤怒的感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遷怒於人」。

因火災產生的死傷者,一名。換而言之那群人渣全都逃過一死。

換做是以前的我,面對如此現實肯定已經崩潰。左手和雙腳無法行動,全身皮膚到處爬滿燒傷;也許我會呼天搶地,在憤懣埋怨中度過一生。但現在不同,更絕望的事發生了。絕望的隧道里還存在更深處。只是稍微往裡窺視,再看看自己,心就感到陣陣寒意。

當時的我一個勁兒地逃跑,甚至無暇顧及被留在那裡的她。

最後我得救了,但這真的能稱為幸運嗎?

不,我根本就沒有得救。

一切都還沒結束。我本以為某些事物已經像關掉電視機一樣結束了,然而並非如此。充滿噪點的屏幕,嗞嗞地,還在發出聲響。

「要我說實話,你光是活下來就已經是奇蹟了呢。傷口那麼深,燒傷也很嚴重。雖然你算不上走運,但強大的心靈讓你活了下來呀。」

給我送餐的護士(注1)這麼說道。這些陳詞濫調我從醫生那裡已經聽膩了。據他們說,以我傷勢之重,竟然送醫幾天後就能恢複意識,反而是異常。可就我來說,要是真能不省人事地昏睡幾年、幾十年,我也毫不介意。

(譯註1:原文作「看護師」,是不分男女的職業統稱,根據對話語氣定為女性。)

否則看著她已不在的世界,對我而言有何意義?

「感覺今天稍微能吃點東西了嗎?」

「……我的腳。」

無視護士的問題自言自語。發出的聲音彷彿不像自己的一樣低沉。

「腳很燙。」

腳上像是有千萬蟲子在爬,噁心得讓我想狠狠撓一番。然而無法起身的我無能為力,就算只是這種微不足道的事。對我而言,一切的一切,都無能為力。

「如果燒傷痊癒了,我有希望行走嗎?」

我向護士詢問。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可是我實在忍不住要問。

「你想聽實話嗎?」

「不用安慰我。無論如何我都想了解當前狀況。」

不了解現狀,就無法決定下一步。

下一步要採取什麼行動,才能將那群渣滓……

「嗯……如果好好訓練的話,說不定,右腳應該稍微能動哦。」

回答里都是曖昧含糊的詞語。這也叫實話?不過從中還是能聽出些端倪:左腳已經絕望,而且對右腳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想再靠雙腳獨立行走,希望十分渺茫了。

既然如此,首先必須要有……

「……輪椅。」

「咦?」

「沒錯,需要輪椅。我需要能自由自在到處行走的腳。」

回想起「那群傢伙」中的一個,大腦在哀求。心臟在渴望。現在對我不可或缺的,一是哪裡都能到達的腳,二是什麼人都能殺掉的手臂。必須去殺了他們。

把他們全部殺掉,一個也不能留。

為了追求心靈的安寧,唯有投身於殺戮。

「在考慮別的事情之前,得先把傷治好呀。所以你得好好吃東西……」

聽了她的話,我掃了一眼托盤上的食物,朝著一塊魚肉一口咬下。種類是白肉魚,名字不知道。總之肯定是肉。無視混著的魚骨頭,我用力地咀嚼這塊肉。

每次上下咀嚼,眼淚就滲出眼眶滑下。越流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淚水滴落在淡而無味的醫院餐上,不知淚液里是否有鹽味?

「等、等等!」

見了我的粗暴吃相,護士嚇得睜大了雙眼。確實這吃法讓我下巴和牙齦都隱隱作痛,但是。

「……吃揉。」

「啊?」

咽下。幸好魚骨頭沒扎入喉嚨。異物進入了胃部的觸感,刺激胃開始蠕動消化。

既然我的人生還在繼續,那就必有其意義所在。因此——

「我還想,吃肉。」

我不會逃避現實。誓要挺身面對,緊緊撕啃上去,把它吃下去給你看。

我已無可挽回地永遠失去了她。現實的味道是如此苦澀,但這苦味我絕對不會忘記。

住院後過了兩周,她竟一次也沒來探病。啊啊,我切身體會到她真的已經不在了。這一事實像慢性毒藥一樣侵蝕著身心。在醫院裡,全身上下除了頭和右手都無法活動。光是像木頭人一樣躺著,真讓我焦急得要瘋了。我究竟在這幹什麼?我遏制不住對自己的憤怒。

明明此時此刻,那群渣滓還在世上逍遙自在!

但現在翻湧的悲痛與憎恨,也只不過是虛假的感覺。

等到我站在他們面前,真正的感情才會在我的心中成型。

他們有自己的家庭嗎?有摯愛的家人嗎?請務必回答「有」。

但願那群人渣也享有自己的愛與幸福。

如此一來,我就有機會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摯愛被我全部殺掉。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不管是復健(注2),還是要花上幾十年。」

(譯註2:醫學上的復健(rehabilitation)是指應用各種有用的措施以減輕殘疾的影響,使殘疾人重返社會。)

我將咬牙切齒吐出的決心灌注到右手,然後嘗試將右手高高揚起。

只是稍微抬起,就讓我氣喘吁吁,精疲力盡。

嚴重的睡眠不足讓虛弱的身體愈加笨重,血管就像被疲勞堵塞住了。被送到這家醫院之後基本沒有睡過覺。無法冷卻的情緒當然也是理由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出現異常的眼睛。

無論有沒有光線,我的視野總是非常明亮。雙眼已經變成了這種樣子。出於未知的原因,我的眼睛不再具有適應環境亮度進行明暗調節的功能,甚至連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了。

即使閉上雙眼,也會看到深紅色的、黏稠狀的眼皮內側。完全無法安靜休息。只有因長期不睡覺、身體不堪重負而昏厥時,才能短暫地歇息。

但換個角度來看,這也意味著我的夜視能力非常出眾。狀況並非在一味地惡化。接下來就算再不走運,也不至於挖開岩盤,落入更深的地底。

光是挪一下身體朝向,就得驅使右手噴出一道道汗水。再把腿緊緊拽起來,搭在另一條腿膝蓋上,套上鞋子。接著一點點將全身挪向床的邊緣,緩慢地作出乘坐輪椅的姿勢。途中,對自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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