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一直都很清楚——地獄是可以輕易打造的。
所謂的地獄,換言之就是《飢餓》。
就像是不治之症一樣,無論再怎麼填補,飢餓也不會消失,填滿後還是會再度出現。
真正能夠填滿飢餓的,唯有死亡。不對,沒有確切證據可以證明,死後沒有另一方世界。
死後說不定仍要飽受飢餓之苦。
飢餓,真的堪稱地獄。
如今,地獄就存在於燃燒的帝都當中。
匪夷所思的是,火苗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點燃燒了起來。
轉瞬之間,貧民街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遭火吻的房子里,被遺留下來的小孩子正哭喊著。
「母、母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燙啊啊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彷彿遭到火焰驅逐似地,貧民街的居民們連僅存的一點財產都沒拿,就直往帝都沖。
沒了家當者,便背著一身怒火往有家當者的方向衝去。
奇怪的是,看起來就好像是有誰這樣煽動他們。
貧民街居民們的逃亡已演變成暴動。
好像遭火焰附了身似的。
衣服穿得比自己好的那伙人!飯食吃得比自己好的那伙人!過得比自己還要富足的那伙人!總之,就是要把那些沒挨餓的傢伙——
打倒在地、拽下台來、予以痛擊帶著懷孕妻子打算逃跑的男子,被逼進死胡同內。
「住、住手!拜託你!要對我怎樣都無所謂,但至少放過我妻子——!」
暴動有如燎原之火,正加速延燒著。
匪夷所思的是,暴徒最初都只是赤手空拳,或是手持短棍或石頭。
在不知不覺中,他們手上都持有武器。
還有人穿戴著轉售給土木工程用的舊式『鎧』。
土木工程用的『鎧』揮舞著巨大榔頭,胡亂而不顧一切地要將住家全部擊碎。
「啊啊啊啊啊啊!我、我的店!我的夢想!不要毀了我的夢想啊!」
伯爵很清楚。
《飢餓》會打造出地獄。
那麼,帝國軍隊元帥阿爾伯特·亨伯特或許依舊饑渴。
饑渴著某物。
感覺『弗恩巴巴』每走一步,地板便震動一下,發出吱吱的聲響。
身為逆臣的元帥,邁著堅定的步伐站到大會場的中央。
「皇帝陛下。」
接著,他朝著坐在高出一階位置上的皇帝——德拉格尼爾十世跪了下去。
「請饒恕臣將暫時控制您的行動。」
「……唔……唔呣。」
皇帝點了點頭,被一旁的『鎧』士兵用劍抵著而顯得如坐針氈。
他很明顯地顫抖,臉色慘白。
以凜冽的語氣代替皇帝出聲質問的,是第一皇女伊莉莎白。
「阿爾伯特元帥,您究竟在想些什麼?竟然採取如此愚蠢的行動。」
「您明知故問——」
『弗恩巴巴』站了起來,身上的金屬物件互相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六隻手臂的異形瞪視著伊莉莎。
「這全是為了從你這種賣國賊的手上奪回帝國!」
第一皇女伊莉莎白·德拉格尼爾·悠皮特利烏斯,微微揚起嘴角。
她如慈母般,沉穩地點點頭。
「那我就可以理解了。」
「……你承認了嗎?第一皇女。」
「是啊,我正在進行的事情,即使讓我被稱為賣國賊也無法否認。不過……」
她微微偏著頭,繼續說道:
「倘若能讓人民在安穩且和平的環境中生活,賣掉國家又是何錯之有?」
「帝國的驕傲到哪裡去了!皇族的驕傲消失到哪裡去了!我們——帝國軍隊,一直以來作為帝國的利劍與盾牌,如今您是要叫我們捨棄這份驕傲嗎!」
從鋼鐵塊深處傳來的聲音,因為迴音而帶有一絲陰森的氣息。
儘管如此,元帥的滿腔怒火仍十分強烈地——傳達給所有在場的聽眾。
大會場一片鴉雀無聲,只聽得到遠處帝都燃燒的聲響。
伊莉莎仍面不改色,以沉穩的聲音回答他:
「倘若驕傲能夠買得到和平,我也會這麼做吧。」
「你這——!」
第一皇女打斷了元帥的憤怒說道:
「以無用之人的姿態度過餘生,對您而言就那麼可怕嗎?」
她的聲音就像是母親在哄發脾氣的孩子。
「真是的,真是拿您沒辦法呢。」
「……不是這樣!」
片刻的躊躇,是因為他認同了第一皇女說的話是正確的吧?
然而,一旦起了頭,就只能一路走到底。
為此,連帝都都燒了。
更重要的是,即便第一皇女的話是正確的,那也只不過是正確中的其中一面罷了。
「讓單一巨大的力量玩弄於股掌之中,只能依賴那股力量——我是為這種狀態暗藏的隱憂感到憂心!我不會讓你把帝國、皇族、軍隊、還有人民,都當做那股力量的玩具!」
元帥的論點也是在理。
第一皇女雖然已經做了抉擇,但也能理解元帥主張的正確性。
他們彼此都認同對方主張的正確性,儘管如此,卻仍認為對方是錯的。
「那個……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嗎?」
德拉格尼爾十世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一邊用目光探了探周遭的狀況,一邊說道。
剛好陷入沉默的第一皇女與元帥,都轉而看向皇帝。
皇帝依舊鐵青著一張臉,眉毛下垂,好像相當苦惱。
他蜷曲著背,眼看好像要喀滋喀滋地啃起指甲來。
皇帝依舊提心弔膽,在意著抵著自己的劍說:
「老、老實說,我、我不知道你們誰才是正確的。」
一旦開口說話,嘴巴就流暢地動了起來,原本有些結巴的聲音變得清晰。
「我這個男人,唉,作為皇帝,雖然不到無能的地步,卻也稱不上多有才幹。」
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浮現一抹實在很悲哀的微笑。
雖然無人出聲,但同意他所說的人想必不在少數吧。
「但令人吃驚的是,我的孩子全都很優秀。因此,我總是尊重孩子的判斷。因為我相信我的孩子。」
「呃……謝謝您,父親大人。」
「嗯,但是啊,元帥,我也一直相信著你。」
「皇、皇帝陛下?我可是,打算謀逆——」
元帥的語調拉高了八度——可能是德拉格尼爾十世說的話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吧?
一臉沒出息的皇帝輕輕揮了揮手,阻止元帥的話。
「無論是二十年前那場戰爭前,還是戰爭後,元帥都是為了帝國殊死奮戰過來的出色軍人。」
「……感、感謝您,皇帝陛下。」
已經無人能理解皇帝葫蘆里賣什麼葯了。
臉色慘白的皇帝故意清了清嗓子,不安地晃動著身體·繼續往下說:
「啊啊,也就是說,既然你選擇謀逆,那我就連你的這個判斷都相信吧。」
德拉格尼爾十世挺直了背脊,以皇帝應有的威嚴宣布:
「帝國軍隊元帥阿爾伯特·亨伯特——我以皇帝德拉格尼爾十世之名命令你。去吧!依你所期望的,謀逆帝國吧!」
每個人都沉默又錯愕地聽著皇帝的宣言。
皇帝承認並容許的謀逆。
那究竟還稱不稱得上是謀逆?
可能是因為說了該說的話而感到安心,德拉格尼爾十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將身體靠著椅背慢慢往後滑下,又一臉沒出息地微笑說:
「……不過啊,如果你非得取誰的項上人頭不可,就只取我的首級,饒了其他人吧,如此會令我甚感欣慰呢。」
元帥領受了皇帝的命令,語帶顫抖地大喊:
「臣領命——為了不負陛下您的期待,臣會傾注全部心力來謀逆。」
簡直荒謬至極,除了荒謬,還是荒謬!
然而,在場的眾人卻一改對皇帝的評價。
魔王公主微微一笑。
「真是一位心高氣傲的人啊。原來如此,皇女殿下有一位了不起的父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