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感覺到的是充斥鼻腔的……強烈鐵鏽味。他並沒有覺得特別不快,也沒有任何感想。他並沒有覺得特別不快,也沒有任何感想。
他大概完全欠缺了人類的感性。
雖擁有知識,卻沒有附帶感情。
因此……
對於自己赤裸地站著一事……以及有腹部裂開的女人屍體倒在自己腳邊一事,他都完全沒有任何動搖或不安。頂多只是花了點時間去理解「那個是屍骸」這件事而已。
不管是石頭、水、樹、風,還是肉塊。
對他而言,都是等價的東西——腳邊的那個,也除了「肉」以外就不具有其他意義了。「遺體」、「屍骸」、「死者」等等……人類會為肉塊安上特別的名稱,只不過是出於多愁善感罷了。這僅只是徒增毫無意義的資訊,完全不具任何合理性。
不過……
這樣彷彿是在說他自己不同於人類一樣。撇開人類的存在,這樣思考的自己,究竟是什麼人來著?
說起來,自己到底是誰?
說起來,自己到底是什麼?
腦海里明明具有各式各樣的知識,但自己憑恃而立的最根本部分,卻存在著令人無所適從的空白。
「我是——」
他環視了一下,發現此處是在狹窄的建築物裡面。
恐怕是個小倉庫之類的吧。這裡沒有窗戶,從牆壁縫隙射進來的幾條細微光線,在充滿霉味的空氣中以及幽暗不通風的室內,勾勒出了一道道白線。
瞥個一眼後,可獲知的資訊大概就這些。
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說明他的出身來歷。
取而代之的是——
「你是控制中樞體『皇像』。」
他是從卄么時候開始就出現在那兒了?
剛才環視房間時,明明完全沒發現到他的存在——聽見聲音後,他回頭一看,便見那名少年正一派從容地站立在那兒。
雖然腳邊的地板上積滿了灰塵,但站立在牆邊的那名少年,周圍竟沒有半點足跡。少年連一次都沒有踩到地板過嗎?還是突然就出現在那兒了?抑或者,他其實是沒有實體的幻影呢?他沒有辦法判別——
「皇…像…?」
他的知識裡面沒有這一個單字。
但在他耳里聽起來,這個單字不知為何有種很耳熟的感覺。
那少年像是看透這點似地點頭繼續說:
「統領這個世界的一半之人。」
「一半……?」
控制。統領。
從這些單字的語意來看的話——原本便不該有什麼劃分「一半」的意義吧。既然要「控制」,那就應當將全部都置於支配之下。不然的話,根據其餘一半的行動,在支配之下的那一半,也很有可能會受到預料之外的影響。如此一來便沒有控制的意義了。
然而——
「沒錯,一半。」
少年頷首。
「不得約束全部。就算有那樣子的力量——也不希望你那樣子做。」
「……」
他皺起眉頭。
不懂對方的意思。
不過——
「統領世界的一半。這即是你的存在意義。」
少年如此斷言。
對於少年言之鑿鑿的說法——他點了點頭,簡直就像是本身早已明白此理一樣沒有不滿。
沒有不滿,他沒有那種人類的情緒。
被人要求那樣做,而且也沒什麼不好的話,就只要跟著照做就好了。
接著——
「……」
一回過神來,少年的身影就已經不見了。
不過,既已有人指點迷「律」,就無需彷徨。
統領世界的一半。僅需一步步積累達此目標所需的行為。無論那是多麼遠大的目標,他都不會為此而畏怯。那種情緒也跟他無緣。
是故——
「——世界的一半……」
他僅理解了言詞上的意思——但那些言詞的背後有著某人的想法,但他對背後的那個想法毫不感任何興趣,就這樣子復誦著這句話。
得先從這裡出去,去認識這個世界才行。
他從腳邊的女人屍體上踩過去,然後走向小倉庫的外面。
他毫不猶豫地踏過那具屍體,就跟踐踏泥土和石頭一樣。對他而言,那正是世間一般所說的「母親」。在這之後,過了數年,他才明白這件事。
………
——記憶依舊鮮明。
不管是十年前的事、百年前的事,還是更久以前的事,他都一絲不漏地記著自己的所有經歷。因為他被製造成可以做到這樣。
因此,他全都回想得起來。
也包括——自己「初始」的那個時候的事。
「——嗯哼。」
王座——原本是哈爾特根公王的東西——奇蹟似地沒有壞掉,安然地倖存了下來。阿圖爾·賈茲一邊在王座上坐了下來,一邊檢查著復原後的自己。
具體而言,就是在驅動著腦袋,確認自己的記憶是否有保持最低限度的持續性、同等性,以及思考的網路有沒有斷層。因為他曾一度捨棄掉肉體,過濾——排除掉多餘的部分,「轉生」成他所期望的形式……由於這是個多少有點勉強的方法,所以有可能會產生預料之外的問題。
關於肉體方面,他已經透過與〈神使〉們的交戰大致確認過了。而且,唯獨這次,他無需讓自己耐久到好幾百年。只要能撐到下一個階段就足夠了。
看來他並沒有喪失掉特別多的記憶。
連細節都毫無闕漏,他牢牢地記得自己的前半生。當然,也許因為曾有人把遺體拿來當作魔法用的思念料來使用,所以應該不太可能會完全跟「轉生」以前一模一樣——不過,用來保持「身為阿圖爾.賈茲的自我同等性」的要點、梗概部分,似乎並沒有特別損壞到。
「……」
阿圖爾的嘴角漾起帶著苦笑的扭曲。
在他的周圍,有好幾道如幻燈機放映出來的虛像——模糊的細節幻影躍動著。
為了避免干擾闖入,他展開了結界……在他造出准物質的「牆壁」時,多餘的素材物質漂浮在他的周圍,反映著從阿圖爾的思路方隅漏泄出來的記憶。
當然,阿圖爾並非故意為之。
特意以眼睛看得見的形式陳列自己的記憶——他並非這般好事之徒。
然而……
「這是……」
始終佇立在牆邊注視著那些幻影的辛,短促地沉吟了一下。
「據說〈禁忌皇帝〉活了三百——哦不,活了五百年之久……」
儘管他不是很清楚細節,但似乎也察覺到放映出來的虛像,並不是現代的景物……那些至少是百年以前的風景。一個接著一個出現,然後又消失的幻影之中,或許也混雜著幾個任誰都知曉的歷史事件吧。
「正確時間是六百零八年。我說的是這副身體吶。」
阿圖爾把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然後如是告訴他。
「在此之前的身體,因為畢竟還是退化得太嚴重了,所以有『重新造過』一次。」
像當初被生出來的時候那樣。
抑或者,像這次——轉生的時候一樣。
「若以『持續性的自我存在』這個意義來計算的話,我的年齡已經是一千七百八十八歲了。」
阿圖爾面對著一臉目瞪口呆的亂破師,如是說道。
*
時間已接近黃昏。
在村莊里的各處,可以看到人們結束一天的工作,正準備趕著回家的身影。
跟昨天一樣的今天。跟今天一樣的明天。
戰後的五年,人們適應了這種平凡的日子。沒什麼根據地深信著,跟昨天一樣的夜晚,也照樣會在今天降臨。雖然世界並非恆常不變,但縱使如此,統領世界的天理,也不會突然就發生改變——日升而早晨降臨,日落而夜晚到來。在宛如潮起潮落般的反覆當中,時間平平淡淡地流逝了。變化之處,僅只有表面而已……在人們之間,已經有著這種類似徹悟達觀般的共識。
可是
「爸——」
剛才在田裡幫忙工作的孩子,忽然止住了腳步。
想早點回家休息的父親,向前走了幾步之後,才有點不耐煩地停下了腳——然後皺著臉孔,回頭看向孩子。
「你在幹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