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五

夏天智生病住院,事先我是沒有一點感應的,待我知道的時候,那已經是他做手術的那天。那天的風是整個冬季最柔的風,好像有無數的嬰兒屁股在空中翻滾。夏天義沒有去縣醫院手術室外守候,手術成功的消息傳回來後,他半個下午都是坐在七里溝的陽坡曬暖暖,解開懷,捉住了七個虱。但夏天義不肯讓我去看望夏天智,說:「你去讓他病加重呀?!」想想也是,我就在七里溝里哭。我那時還不知道夏天智的病是生夏風的氣而得的,總以為我給他添過許多亂子,是逃不了的一份罪責的,就祈禱他的病在手術後能多活幾年。我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的,就是你越閉上眼越看得清,腸腸兜兜在腦子裡出現一幅畫。我企圖把我的胃當做夏天智的胃,但沒有成功,因為胃是有感情的,夏天智的胃能接受辣子,我的胃從小喜歡蒜,現在每頓飯只要嚼蒜,它就活躍,要不便懶得不動彈,克化不了,會不停地放屁。我很懷念中星他爹,他會為人添壽的,可惜他已經死了,我就試著學習他,讓樹木給夏天智添壽。連續三個夜裡,我叩拜了清風街所有的大樹,我對它們說:你們的壽命長達上百年,數百年,甚至千年,為什麼不拿出一年或者幾個月撥給夏天智呢?牛身上拔一根毛不算個啥,可夏天智多活幾年,清風街安穩了,我心也安穩了!我叩拜了大樹後的第三天,從屹岬嶺起身了一股大風,來回地在清風街刮。地皮刮起來,房上的瓦颳得掉下來,放在西街口的楊雙旦他二爹碾蘆葦做紙紮活的碌碡,被颳得滾了三丈遠。我倒操心我家的那口井,這是我爹活著時挖的清風街惟一的井,怕被風颳得從院子里移到院子外。但井沒有被颳走,卻有三十棵大樹都折了枝腰,喀嚓喀嚓一連串地響,有的折了把粗的一股,有的折了樹梢,有的雖然沒倒,卻傾斜了,斷裂幾條根。我知道這是大樹在響應了我的請求,它們都在給夏天智貢獻了。

枝股折斷最厲害的是大清寺里的白果樹,它有五股大枝,都是盆子那般粗的,其中一股齊茬茬地折斷,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把在廁所蹲坑的上善嚇了個半死。

上善通知了兩委會全體成員到齊了大清寺,君亭就主持會議,宣讀了鄉政府《關於全鄉本年度稅費收繳工作的通知》,指出收繳的範圍還是老範圍,即土地稅、農牧稅、公積金提留、公益金提留、統籌金提留,以及教育附加費、公路代金費、治安聯防費、社會福利費、文體衛生費,等等。中街組的組長在腿面上鋪了一沓紙卷旱煙,低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聲音不高,君亭沒聽見,但旁邊的人都聽見了。坐在上善左邊的治安員用腳輕輕踢上善的腿,說:「他狗日的又胡說了。」上善裝著天地不醒,拿手撓禿頂,然後就站起來到院子里的廁所去了。他在廁所里蹲了一會兒,風就踅著筋斗刮,交襠里凍得便失去知覺,用手摸摸,還擔心風是刀子把他那一弔子肉割跑了,就聽見頭頂上喀嚓一聲巨響,還沒來得及反應,黑壓壓的東西就塌下來,他覺得是天塌了,大喊了一下,跌坐在蹲坑裡。在會議室開會的人聽見了喀嚓聲,又聽到了上善的喊,以為地震,有人就瓷在凳子上,有人溜身在會議桌下。君亭那時沒動,看吊著的電燈泡沒有搖晃,說:「不是地震。」就往外跑。大家也都跑出來,才發現白果樹折斷了一股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而上善跌坐在蹲坑裡,雙手有屎。大家的心放下來,就說:「上善上善,你起來,蹲坑裡不臭嗎?」上善眼珠轉了轉,活泛了,說:「這是咋啦,這麼粗的樹股說斷就斷了?天怒啦?」治安員說:「你肯定得罪了天,天要滅你哩!」上善把臟手在廁所牆上抹,說:「多虧是我在廁所里,要是別人,哼,樹股子砸不死也讓廁所牆倒下來塌死了!」上善這麼一說,大家心裡都騰騰跳,說咱正開稅費收繳工作會哩,就出了這事,千幸萬幸,沒傷著人也沒毀壞院牆和廁所牆。便一齊動手,要把那樹股從牆上卸下來。但無論如何使勁,樹股卸不下來。君亭就說:「正好,上邊苫些包穀稈,就給廁所搭了棚了!都進會議室,開會,開會!」竹青說:「還開會呀?」君亭說:「咋不開?開么!」上善到水池子那兒洗手,擦衣褲上的臟物,治安員也過來擤鼻涕,嘴裡嘟囔說:「虼蚤腿上能割多少肉呀?!」上善說:「群居守口,你在會上別管不住嘴。」治安員說:「我剛才說話你聽到了?」上善說:「稅費這事上邊一層壓一層,直接影響著鄉政府領導的政績和工資,也影響著咱們的補貼。群眾心都躁躁的,當幹部的要那樣說,你當心君亭擼了你!」治安員說:「君亭也聽到了?」上善說:「這我說不清。」治安員說:「我是直人,嘴上得罪人多,該你打圓場的時候你要打圓場。」上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

會議繼續召開。君亭當然是講了稅費收繳工作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再是強調清風街的債務數額已經很大,已嚴重影響著清風街的正常工作,鄉政府意見很大,鄉長把他叫去幾乎是拍了桌子在警告他。這些債務大致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前任村幹部借錢貸款開發七里溝,修村級碎石子路,不但貸款未還清,而且貸款的利息逐年積攢。一部分是由於村收入入不敷出造成的,大致包含國家稅金,「三提五統」和各項攤派這三大塊。其中「三提」的使用權歸村裡,近一年村裡卻又使用了三萬元,其餘十二萬都被作為稅費上繳到了鄉里,因為清風街農民一直拖欠稅費和提留不繳。「三提」一併上繳到了鄉里,鄉里並不返還,其實繳到鄉里的部分也不足,繳上去的由鄉里先費後稅或先稅後費地安排使用了。農民大量地欠村集體的提留,而村集體卻必須借款完成鄉里分下來的稅費、提留任務,每年的數萬元至數十萬元的借款都是高息,積累下來,僅利息就近十萬元。況且每年三萬元的「三提」費用並不夠村裡開支。現在清風街村民欠繳「提留」形成了惡性循環,據這幾年的經驗,先是貧困戶和少數「釘子戶」不繳,老實人年年繳,到後來,老實人有意見,說,我憑什麼該年年繳,因此也不繳。君亭就強調,這次收繳肯定困難大,但一定要來硬的,再像以前學軟蛋,那清風街就爛啦。他安排各組組長要挨家挨戶一項一項收繳,兩委會幹部具體包攤,鑒於兩委會人員不齊,由他、上善、金蓮分別到東街中街西街。為了便於工作,避開嫌疑,他包西街,上善包中街,金蓮包東街。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要吃晚飯了,君亭並沒有讓散會,還讓派人去鄉政府將稅收組專職幹部張學文請來,張學文又帶了李元田和吳三呈。張學文是從縣紀委調來的,年輕氣盛,他講了無論如何,清風街村幹部必須完成上級分解下來的征繳任務,雖然知道村民生活比較困難,村幹部工作艱辛,但鄉里也沒辦法,縣財政吃緊啊!所以,今年縣政府已經下發了文件,把征繳任務完成的好壞作為縣裡評價鄉領導政績的第一指標,不完成的鄉主要負責人停發工資。鄉里也決定了,將各村的征繳任務完成的好壞與村幹部的報酬掛鉤,全部完成的,領全年百分之四十的報酬,完成多少,就以完成率計算。張學文又說,鄉稅收組最擔心的是清風街的征繳能力,鄉領導已研究了,由他和李元田、吳三呈包清風街,如果他們不能督促協助完成任務,也是一律停發工資。張學文最後是拍了桌子,說:「同志們,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突然停止了,拿眼睛看窗外。窗外有人影晃了一下,不見了。他繼續說:「誰也跑不了啊!誰在外邊?開會不要亂走動么!」君亭說:「誰出去啦?」上善數了數,說:「都在這兒。」君亭說:「那外邊是誰?」上善就走出來,看見院角白果樹下立著趙宏聲。

趙宏聲為人配藥,缺了白果葉,心想雖是冬季,大清寺內的白果樹上總還能有些吧,就跑來了。院門沒有掩,進來了卻聽見張學文在地敲桌子,以為和誰在吵架,乍起耳朵聽了,才知道召開徵繳稅費工作會,就極快地閃過窗外去白果樹下了。上善瞧見了趙宏聲,忙給他擺手,讓快出去,趙宏聲卻震驚了白果樹折斷一股樹枝。上善走過去,低聲說:「開會哩,你來這兒幹啥?」趙宏聲說:「我知道開會哩,我來撿些白果葉又沒出聲。這樹股子怎麼就折斷了?」上善說:「樹嫌你來白撿葉子,它不願意了么!你快出去吧,走來走去的能不影響開會?」趙宏聲就往外走,說:「不就是個征繳會么!」出了院門,心氣終究不順,想,會開得那麼大就能收上錢?年年征繳哩,哪一年又完成過任務?從地上撿了個土疙瘩,在左門扇上寫了「向魚問水」。在右門扇上寫了「與虎謀皮」。

張學文講完了話,君亭再說:「大家都聽到了吧,這一次鄉里是下了硬茬的!再餓一下肚子,誰也不要走。借鑒往年的經驗教訓,咱們再說說這一次怎樣去征繳。」大家都不說話,目光也分散開來,有的低頭吃紙煙,有的乾咳嗽,一聲一聲總咳嗽不凈,像喉嚨里塞了雞毛。大多數的人看著窗檯。窗台上落著了一隻麻雀,走過來走過去,後來就飛了。君亭說:「咋都不說話了?那咱就餓肚子吧。」上善便彎腰去拿水壺給自己杯里續水,他總覺得手沒有洗凈,聞了聞,說:「每一年征繳的時候,我就沒人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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