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一

一天比一天地涼起來,雞在脫毛,脫光了脖頸,也脫光了尾巴。二嬸把摘回來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瓮里釀醋,醋十幾天就釀好了,滿屋裡都是酸味,蚊子少起來,卻惹得更多的蒼蠅進來,都趴在電線繩上。夏天義在池塘邊的柳樹上撿著了三十七個蟬殼,也從地砸的撿著了三條蛇的蛻皮。蟬殼和蛇蛻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從小耳朵就不好,時常會流出一些發臭的膿水來。但是,當他把蟬殼和蛇蛻要交給二嬸讓保存起來時,他意識到光利已經離開了清風街,就自個把蟬殼和蛇蛻放在了窗台上,而從口袋掏出一把酸棗給了二嬸,說:「你嘗嘗這個。」他坐在門檻上挽上了褲管,狠勁地撓腿,鱗一樣的皮屑就落下來。二嬸把酸棗吃在嘴裡,又吐了,說:「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還能吃酸?」夏天義說:「幾時給你也鑲鑲牙,白恩傑的小舅子鑲牙鑲得好呢。」也就是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風街,使夏天義例外地沒有去七里溝,而垂著腦袋整整在院子里悶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遠走了新疆,再也沒有消息。慶金時常跑郵電所,終於等來了一封信,信卻是寫給夏天義的,還寄了一小包裹,裝著一個可以拉長收短的撓手。撓手正面寫著「光利的手」,背面寫著「孝順」。夏天義心裡酸酸的,卻沒有念叨孫子的好處,倒把撓手丟在了一邊。在夏家的本門後輩中,夏風是榮耀的,除了夏風,再也沒一個是光前裕後的人了。老話里講: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書讀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飯,給公家工作,可慶金、慶玉、慶滿,還有雷慶,卻不是沒混出個名堂就是半道里出了事。書沒有讀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還能成些事體的,可惜跟著丁霸槽浪蕩。而使夏天義感到了極大羞恥的就是這些孫子輩,翠翠已經出外,後來又是光利,他們都是在家吵鬧後出外打工去了。夏天義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麼不踏踏實實在土地上幹活,天底下最不虧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卻留不住了他們!夏天義垂著腦袋坐在院里,院門被擠開了一條縫,鑽進來了來運和賽虎,還有那幾個狗崽子也一個一個滾進來了,但這些夏天義都沒有理會,直等到來運把那個撓手叼起來進堂屋門時,撓手碰到了門扇,夏天義才抬起頭來,說:「滾!」這一聲吼使來運害怕了,夏天義也害怕了,自己打了個冷怔。夏天義害怕的是在這一瞬間里認定夏家的脈氣在衰敗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來學樣兒要出走的還有誰呢,是君亭的那個兒子呢,還是文成?後輩人都不愛了土地,都離開了清風街,而他們又不是國家幹部,農不農,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就沒根沒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嗎?夏天義嘆息著這是君亭當了村幹部的失敗,是清風街的失敗,更是夏家的失敗!他便在傍晚去了書正媳婦的飯店裡吃涼粉,這可能是他第一回涼粉端在手裡了卻沒有吃,因為他看見了斜對面的土地神廟,一群雞在廟門口刨著塵土覓食,他端了涼粉過去,貢獻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腳,把雞群攆得嘎嘎亂飛。

夏天義在土地神廟裡坐到了天黑,書正媳婦操心著她的涼粉碗,趕了過來,問:「天義叔你做啥呢,鑽到這黑屋子裡不出來?」夏天義一語不發,順門就走。走到巷口了,迎面走來夏雨,他突然問:「夏雨,你記不記得原來十八畝地頭的那一塊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說:「石板?」夏天義說:「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五個字。」夏雨說:「記得。」夏天義說:「後來呢,知道不?」夏雨說:「誰知道弄哪兒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時棚蓋了水道?」夏天義張著嘴,一嘴黑牙,是一個黑窟窿,說:「可能是棚蓋水道了!」夏雨說:「二伯咋想起那塊石頭?」夏天義說:「我託付你件事,選一塊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當』,就栽在這巷口上。辦得到?」夏雨說:「這簡單得像一個字!栽這幹啥?」夏天義說:「土改時才分了地,那時害怕守不住,我是讓人刻了個石板栽在十八畝地頭上的,從此地主富農再沒有翻過勢。現在你看么,清風街成了啥了,得鎮一下邪哩!」又說:「你們年輕人怕不信哩。」夏雨說:「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塊大大的青石!」

夏雨果然從小河裡抬來了一塊大青石,讓人在上邊刻了「泰山石敢當」,但夏雨把刻好的石頭不是栽在清風街口,而是栽在了萬寶酒樓門前。

夏天義對夏雨的做法極其不滿,開始對這個侄兒不抱希望了,尤其聽到了萬寶酒樓上有妓女的傳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家一看見夏雨進門就起身走了。夏天智一次在家請夏天義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家裡身沉手懶,給金蓮的侄女家挖地窖卻一天一夜不出洞,說:「咱給人家養兒哩!就這,金家那女子還兩天好了,兩天惱了。你說咱的娃賤啊不賤?」夏天義說:「他能不賤嗎?瞧著吧,他會有報應的事哩!」這話四嬸卻不愛聽,她在廚房裡對夏天智說:「他二伯說的是當伯的話嗎?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該咒呀!」夏天智說:「二哥的脾氣你不知道?」四嬸說:「他現在活得不得人愛!」在為客人盛麵條的時候,給一塊來家的上善面碗下卧了兩顆荷包蛋,給夏天義卧了一顆。

終於有一天,是個陰天,風颳得呼呼響,柳樹、槐樹和楊樹披頭散髮,巷道里的雞羽毛翻著,像毛線纏成的球都在滾。夏天義把夏家所有的孫子、孫女們都叫到了七里溝;文成在家裡睡覺,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義黑著個臉,手裡提著一節麻繩。一路的風吹得孩子們蓬頭垢面,他們在七里溝的石壩前,沒有坐,都站著,聽夏天義講夏家的祖先怎樣從湖北沿漢江逃荒而上,翻過了秦嶺,在這個四面環繞的小盆地里開墾出第一塊地,又怎樣先有了東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後外姓不斷進來,才逐漸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們聽了並不感到震動,卻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為什麼沒去關中大平原呢,沒去省城呢?夏天義說:「放屁!」文成說:「就是沒選中好地方么!在關中平原上蔥長得二尺高,咱這兒撐死才五寸高。還不讓人說!」夏天義說:「狗東西,倒怪起祖先了?沒祖先哪有你?!」文成說:「生娃都是尋樂的副產品。」文成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夏天義一時還沒聽清,等醒悟了,氣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說的也還有點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講當年他們這一輩人如何修河灘地,所有的男勞動力,沒有誰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塊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僅一個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撿穿爛的草鞋,就撿了三千二百雙,又如何在水庫上干吃著稻糠子炒麵抬石頭,連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說:「水不是用河裝著嗎?」夏天義說:「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話了。夏天義又講修河灘地,傷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們的大爺死在了水庫工地上。孩子們已經知道那一段歷史,但他們也聽說了二爺當村幹部的時候,縣上原準備徵用清風街的地,要把縣煤礦上的煤運來建煉焦炭的基地,而二爺以清風街耕地面積少為由帶頭抵制,結果煉焦廠移到了八十里外的趙川鎮。他們說:「人家趙川鎮已經是座城了!」夏天義說:「是城又怎麼著,那裡到處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們說:「上海當年被外國人佔了,現在又怎麼樣?」夏天義說:「你們這些豬狗王八蛋,帝國主義侵略有理有功啦?誰給你們灌輸的這種思想?!」夏天義發了火,不講話了,他要用勞動來改造他們。他讓趙宏聲把那幅對聯用紅油漆寫在了七里溝的崖壁上,然後用紅油漆將溝里的大小石頭都標上一到二十的數字,讓孩子們去把這些有數字的石頭往壩上抬,而他就在壩址上驗收,必須每人一天抬夠三百分。夏天義說,這種計量法就是當年他們修河灘地修水庫時採用過的,那時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夠六百分的!

孩子們當然要偷懶了,他們暗中用布頭蘸著還未乾的紅油漆塗改數字,往往將寫有2的石頭改成8或12。夏天義並未覺察,獎賞著他們,就鑽進草棚里要給他們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個。

把孩子們趕到七里溝勞動,本家的媳婦們不大願意,但當面不敢說。文成是父母離婚後總逃學,他娘拿掃炕笤帚打著趕不到學校去,在七里溝抬了幾天石頭,回來喊肩疼腿疼,他娘說:「你爺是教育你哩,看你還上學不,再不上學,將來就抬一輩子石頭!」梅花對小兒子去七里溝抬石頭雖不高興,卻也沒多阻止,因為小兒子在家不聽話,讓夏天義管管也好,而且回來還能帶些北瓜。我們在七里溝墊出來的地上種了很多北瓜,北瓜結得很大,夏天義常常回來摘一個就送給了街上碰著的人,誇耀說這是七里溝的北瓜,隨便撂了幾顆籽兒就見風長,瓜蔓都一丈長,瓜結得一個篩籮一個篩籮的。梅花的小兒子每次回來拿一個北瓜,夏天義沒有吭聲,但夏天義沒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氣。

說起來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婦一直不生育,按清風街的風俗,在媳婦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窩裡,就預示著能懷上孕的。三踅經過了白蛾的風波後,老實地回家過日子,也請中星爹給他算能不能生兒生女的卦,中星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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