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六

夏中星和夏風搭乘了雷慶去省城的班車,車上收費賣票的仍是梅花。到了半路的州城下來,下來的還有兩個乘客,他們索要車票,梅花卻不給扯票,說:「農民要票幹啥?」兩個乘客說:「是農民就不能要票啦?!」梅花將他們推下車,呼地將門關了,罵道:「沒票怎麼著?」車剛一發動,下了車的兩個乘客就撿了磚頭往車上砸,車上的人沒傷著,兩塊玻璃卻嘩啦啦全碎了。雷慶停下車,提了搖把攆過來,兩個乘客一溜煙跑了,雷慶就把氣撒在梅花身上,說:「他們要票就給人家么,兩塊玻璃值多少錢?!」梅花又埋怨中星和夏風,說:「你兩個是死人呀,白坐了車也不幫忙,眼睜睜讓那兩個土匪跑嘍!」

到了州城,中星問夏風:是不是給市長送上些錢?夏風說不用。中星又要買些禮品提上,夏風還說不用。中星就將五千元塞到夏風衣兜里,說:「你總得請領導吃頓飯呀,以你的名義好。」夏風生了氣,說:「我從來是空手見他的,你讓我這樣那樣我就覺得怪了!你既然這麼有錢,何必搭順車,落梅花嫂子的話?」中星說:「咱跟她計較啥?」倒把錢收了。到了市府大院,兩人朝一座小樓走去,中星渾身抖起來,夏風說:「你怎麼啦?」中星說:「我有些慌。」就進了樓上廁所。從廁所出來,他是洗了臉的,又把那一綹頭髮用髮膠固定好。市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又是遞紙煙又是沏茶,問是從省城回來的還是從清風街來的,夏風說了謊,說是從省城回來,路過州城來看望領導的。市長就從辦公桌下提了兩瓶茅台,說:「那你給你爹帶兩瓶酒吧。」夏風倒有些不好意思,推託不要,市長不容分說,讓秘書替夏風拿了,又立即安排吃飯。去了飯店,夏風先往洗手間洗手,中星也廝跟了,悄聲說:「不到外邊真不知道你聲名有多大!」夏風說:「人很和氣,一會兒你把你的情況直接給他說。」中星說:「你是文化名人,見官大一級,他當然對你和氣,可他對他下邊的幹部是日娘搗老子地罵哩,我怎麼說呀?」夏風說:「你這是把我硬往水下拖哩!」飯間,夏風作難了半天,終於介紹了中星的情況,市長說:「當宣傳部長?我怎麼沒見過你?」中星就站起來,說:「你不認識我,我認得你。上次你到縣上開會,我是紀錄的,後來你去上廁所,我領你去的,你不記得了。」市長說:「噢,噢。你兩個誰大?」中星說:「我夏風哥比我大半歲,我面老。」市長說:「人家是知識分子么!」大家都笑了笑。夏風就說:「市長,我這個兄弟面老,人也成熟得早,在我們這一輩里就數他穩重,他現在縣上,還得你多關照的。」市長說:「你們縣上的工作不錯。」夏風說:「是不是市上調整各縣的班子了?」市長的臉立即嚴肅了。中星趕緊給市長敬酒,額上的汗都流下來。市長卻又笑了,說:「夏風呀,你也學會來要官了?」夏風說:「我這不是要官,是推薦人才么。我可以保證他的人品和才幹,至於能不能用,那當然得由組織考察來決定了。」市長便問了問中星的情況,說:「我知道了。」就不再多說。夏風也不再說中星的事了,開始說天氣,說身體,說廚師的手藝好。賓館的經理和餐廳的經理來給市長敬酒,又要和市長照相留念,市長說:「你們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名人在這兒坐著,和我照什麼相?!」就又說:「這是夏風。知道不知道夏風?」兩個經理仍在笑著,說:「啊,夏領導!」市長訓道:「什麼夏領導,你們不知道夏風呀!」夏風一臉的尷尬。市長說:「真是沒文化!」兩個經理說:「噢,噢,聽說過,聽說過。」市長說:「快去拿筆墨紙硯,求名人寫個字掛在這裡,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筆墨紙硯立即拿來了,夏風便寫了四個大字「鼓腹而歌」。市長笑著說:「夏風,總還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呀!」夏風說:「不知道著好,只要這頓飯吃得飽,拍著肚皮就唱哩!」又說了一陣閑話,市長說他下午有個會,要秘書給他們登記房間住下,夏風謝絕了,市長就派他的小車送他們回清風街。

一到清風街,中星便活躍了,說和市長在一塊吃飯不自在,中午他沒有吃好,夏風肯定也沒吃好,他要好好謝謝夏風,請夏風再吃一頓,多上些酒,往醉著喝。夏風拗不過他,就說到萬寶酒樓吧,中星卻主張在鄉政府,理由是萬寶酒樓雖好,但是私營的,鄉政府的飯菜可能差點,畢竟是政府行為。夏風說:「你是不是要鄉政府出錢呀?」中星說:「錢是小事,它有個規格問題呀!」果然在鄉政府,書記和鄉長恭維話說個不停,中星說:「虧他州城的賓館那麼富麗堂皇,可用的人都沒文化呀,你瞧瞧咱這兒……」書記和鄉長就說清風街出了你們兩個,是清風街的榮光,也是他們在鄉上工作的人的榮光,平日對兩位的家照顧不到,還要多多包涵,就高聲叫喊書正去街上買肉買蛋買蔬菜,還有酒,要二十年的陳釀「西鳳」。夏風在院子里欣賞花壇里的月季時,書正在那裡剖魚,說:「我的天,書記、鄉長把你當了爺哩!」夏風說:「人家不是請我,是請中星哩。」書正說:「中星那眉眼,歪瓜裂棗的,倒受得這樣巴結!」夏風說:「人家巴結的是位子,你要是主任,他們會一樣巴結你的。」書正說:「你還從來沒嘗過我做的菜呢,你說你愛吃啥,我只揀你愛吃的做!」

太陽落山的時分,他們在鄉政府的小餐廳吃飯,四冷四熱,四葷四素,菜的形和色都一般,味道還可以。書記和鄉長敬過夏風後,就輪番敬中星,中星的酒量大得驚人,兩瓶酒後,鄉長的臉成了醬肉顏色。鄉長喊:「上湯!上湯!」書正從廚房端了湯進來。湯是雞蛋菠菜湯,盛得很滿,潑灑了一路,放到桌上的時候,他的兩個大拇指一半都伸在湯里。夏風說:「書正,你看你那手!」書正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蛋花,說:「手咋啦?」鄉長就訓道:「手咋啦,你把大拇指伸在湯里,還讓人吃不吃?」書正才知道自己錯,但書正偏要耍笑,說:「我這大拇指風寒過,冷么。」鄉長便火了,說:「冷了咋不塞到你屁眼裡去?!端下去,重做一盆來!」夏風見鄉長發火,就說:「書正愛開玩笑。算了算了,我不嫌的。」便先給自己舀了一碗喝了。中星也說:「夏風是省城人,他能喝,我也能喝。」鄉長隨即說:「書正啥都好,就是衛生差,他是你們東街人,我也就不說了。」重新吃飯。飯後,書記和鄉長要陪中星和夏風回東街,中星不讓,兩人就送到院門口。書正在廚房裡洗碗,聽見動靜,也跑到門口來送,高聲說:「那你們慢走呀!」鄉長說:「去去去,哪裡有你的事?」書正說:「我送我同學的。」

夏風是從來沒有喝醉過的,但這一次是喝多了,搖搖晃晃一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把一株月季都壓歪了。四嬸在廚房裡把米瓮里的米往圓籠里戳,聽見響動跑出來說:「你才回來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風說:「啥事?」他想嘔吐。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拿手在喉嚨里摳,要摳噁心了,把肚裡的東西吐出來,突然站起來,說:「你說啥?」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的酒一下子醒了,說:「三伯死了?死了?!」

夏風的三伯確實是死了。人的壽命真是說不清的事,有時頑強得很,怎麼死也死不了,有時卻脆得像玻璃棒兒。在我的感覺里,如果要死,應該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們是井台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縫,隨時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們就是沒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禮。夏天禮死得毫無預兆。事後三嬸告訴我,夏天禮晚飯時吃的是麥仁稀飯,還嫌沒有煎餅,她又給煎了三張餅,竟然一張不剩地都吃了。在他家的炕洞里,三嬸去找那些銀元,沒有找著,拉出了一隻破棉鞋,裡邊塞了一堆鈔票。夏天禮一輩子都喜歡收藏錢,其實錢一直在收藏他,現在他死了,錢還在流通。看見了嗎,這是我的錢,一張軟沓沓的人民幣,我總覺得這張錢經過夏天禮的手,它要告訴我關於夏天禮的故事,但我把錢丟在地上了,又把它撿起來,小心地說:「摔疼了沒?」唉,我說不清錢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錢又要醞釀我的什麼故事。中星的爹說,人是生有時死有地的,夏天禮是死在河堤上,活該又偏偏臨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麼關係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員,我可能就是夏家門前屋後的一棵樹了。

就是那日的頭一天後半夜,落了一場小雨。天明我本該一起來就去七里溝的,因為夏天義叮嚀中午了咱在木棚里蒸一鍋包子吃,我便想,做什麼餡的?夜裡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軟該生髮了,何不去撿些拿到七里溝做地軟包子吃,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去了河堤。我在河堤的沙窩草叢裡撿地軟,撿著撿著,好像聽到哪兒有人呻吟,往前後看看,河堤上還有霧,沒有人,我還以為是哪個樹在說話哩。但過了一會兒,呻吟聲又有了,我才要問樹枝上的一隻鳥,河堤斜坡上的霧就散了,草叢裡有一隻鞋。還想,這鞋還能穿么,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見斜坡上躺著一個人,像是夏天禮。我說:「是不是天禮伯?」夏天禮趴著沒有動。我就又說:「天禮伯,你還說你從省城回來沒心勁了,這麼早,你不在家睡覺,到河堤上來拾糞還是來撿柴火呀?你哄誰呀,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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