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

我逢人說起這一段說詞,他們說:再不要羞你的先人了,洗臉的胰子當點心吃,你能唱秦腔,看你碔挨戳的模樣!清風街的人從來是不重視我的,不重視就不重視,隨便吧。我看著他們頭上的光焰,笑他們的光焰都是那麼微弱,哼,還是自己把自己管好吧!

我正經告訴你,我是能看見人頭上的光焰的。一個人的身體好的時候頭上的光焰就大,一個人的身體不好了,光焰就小,像是一豆油燈芯,撲忽撲忽,風一吹隨時就滅了。氣管炎張八哥的光焰就小。王嬸的光焰幾乎都沒有了。中星他爹的還行。還年輕的陳亮光焰昏黃,我問他怎麼啦,他說他感冒了三天,大熱天的一犯病渾身篩糠,還要捂兩床棉被子。最奇怪的是秦安,他去醫院那天,光焰柔弱得像是螢火蟲,從醫院回來,趙宏聲三天給他換一貼膏藥,沒想到光焰又起來,他已能下炕,又開始在村裡轉悠,頭上的光焰如長了個雞冠子。

這一天,秦安的老婆用豌豆面做了涼粉,秦安說老主任愛吃涼粉,拿了一塊,讓我攙扶了他去夏天義家。在二叔家裡說了一會兒話,啞巴進來了,他的褲襠開裂,匆匆地換了條新褲子又要出門,我問啥事這麼急的,夏天義說慶玉的新房今日抹綻上瓦哩。抹綻上瓦是蓋房的最後一道工序,我是應該去幫工的,便丟下秦安和啞巴一塊去了。

幫工的人很多,也很熱鬧。果然是俊德的女兒回來了,也在幫著搬瓦。她見了我就說:「引生哥你好?」清風街人見面都是說:「你吃了?」或者是「老人硬朗?娃娃還乖?」從來不說「你好」的。俊德的女兒問我「你好」,而且是普通話,我就措手不及了。慶玉的女兒臘八和俊德的女兒是同學,臘八說:「人家問候你哩,你咋不吭聲?」我說:「你把舌頭在嘴裡放好,你重說!」俊德的女兒說:「問你吃啦沒?」大家都笑起來。我說:「這就對啦,咱是去省城裡拾了幾天破爛,又不是從天堂上下來的,不會說人話了?!」俊德的女兒罵我狗肉上不了席面,便不再理我。屋頂上的幾個小伙卻說:「不要理引生,他對女人沒興趣,你到架子上來遞瓦!」但俊德的女兒沒有去架子上,也不在地面上搬瓦,只拿了茶壺給口渴的人添茶。她穿著非常少,原來不知道她這麼細的腰,又是一件短窄上衣,腰細得一把能握得住了。添了茶後,她和臘八坐在一邊的凳子上,臘八問省城的風光,她就大肆地吹噓,說省城的高樓和馬路,說省城裡的酒吧和網吧。屋架上的一個小伙也在聽她說,聽得把一摞瓦沒接住,嘩里嘩啦掉下來。我說:「舊報紙一斤是多少錢?酒瓶子一個是幾分錢?」俊德的女兒掏出了口紅給自己的嘴唇上塗,又給臘八塗,臘八的嘴立刻像腫了許多。臘八說:「引生,你沒去過省城你少說話!人家她爹是收破爛的,人家才不收破爛呢!你能行,你穿的啥,人家這褲子你在哪兒見過?!」我承認俊德的女兒活得比我強,尤其是我看見了她頭上光焰很高,像蓬著的一團火,但我心裡總有些不服:俊德,種莊稼都種不好么,憑什麼一家人倒光堂了?!臘八還在噎我,她娘說:「臘八,你兩個回老屋去說吧,坐在這兒說話還讓別人幹活不幹活?」屋架上的小伙說:「不能走,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菊娃說:「人家在村裡的時候你不理不睬,去了省城幾年你就眼饞啦?」轉過身倒罵臘八嘴塗得是不是吃了死娃子肉了?這一罵,俊德的女兒沒了臉面,起身走了。屋架上的小伙說:「嫂子你這就不對了,人家也是好心好意來幫工的,攆了去!」菊娃說:「她能給我幹啥呀,還不把你們勾引得光說了話!」臉上一惱,雀斑就黑了一層。

菊娃收拾了一堆做木架時的刨花兒到老屋廚房去了,屋架上的人都歇下來吸紙煙,說:「這臭婆娘,怪不得慶玉見不得她!」我趁機攪和,說:「慶玉見不得她,慶玉見得誰了?」有人說:「誰白胖慶玉就見得誰,慶玉愛吃肥肉。」大家就說黑娥又白又胖,那兩個奶子像豬尿泡。真是清風街地方邪,說鱉就來蛇。正說哩,黑娥穿著一雙黃膠鞋來了。我忙打口哨,說:「不敢說啦,說多了惹事呀!」屋架上的人說:「是黑娥來了才說的!黑娥黑娥,你咋這個時候才來?」黑娥說:「來的早不一定活幹得多!」挽了褲腿就去提泥包。這女人真的賣力,提著泥包來回小跑,胸脯上兩個肥乳咕咕涌涌地抖。將一包泥漿提到屋架前了,舉著往上遞,架上的人在她用力舉上來的時候手沒抓住,泥包就又落下來。黑娥說:「你賣啥眼哩,你一下子不抓住,要日弄死我呀!」架上的人說:「誰日弄死你了,我媳婦在那邊的,你可不敢陷害我!」黑娥抓了一把泥摔上去,罵道:「你碎?倒調戲我?!」泥巴甩了架上人一臉,屋上屋下一片鬨笑。菊娃又提了一大壺開水來到新屋場上,瞧見了,臉上又是一層雀斑,問我:「誰讓那騷貨來的?」我偏故意說:「是慶玉叫的吧。」菊娃說:「村裡人都死了,偏要叫她來?!」話說得聲高,一直負責擔水和泥漿的武林剛好過來,就承了頭,說:「誰,誰,誰也沒,沒叫,啊是我們賤,賤了,手,手,手癢了么!」菊娃說:「這話倒說得好,就是發賤,手癢哩,恐怕還不僅是手癢,還有癢的地方呢!」武林說:「啊你,你,你把話說干,乾淨,凈些!」菊娃說:「做了不幹凈的事還嫌我說的不幹凈?」武林一時氣得越發說不出話來。這邊一吵,那些上瓦的都停了手,黑娥就過來說:「誰做什麼不幹凈事了?」菊娃說:「呀,倒有個愛武林的人了,這麼熱的天你給他戴綠帽子,這陣兒這麼愛男人喲!」黑娥力氣大,上來給了菊娃一個巴掌。她手上有泥,五道泥印留在菊娃的腮幫上。女人家打架像螳螂,只顯得腿長胳膊長,亂抓亂踢,後來就抱住了,你揪我的頭髮,我也揪你的頭髮,尖叫聲如殺了豬。眾人見她們廝打,並不勸解,還說:「不敢抓臉,不敢抓臉!」臉相互都抓破了。眾人又喊:「快把茶壺拿開,小心被摔了!」黑娥搶了茶壺往石頭上一摔,茶壺成了一堆瓷片。趙宏聲黑水汗流地跑了來,將她們拉開,趙宏聲的衣服上就沾上了泥土,頭上也亂了髮型。被拉開的黑娥當然佔了上風,對著菊娃罵道:「我就是慶玉請來的,他要是不請我來,你個潑婦就是上吊了直咽氣兒,我看見了摘一片樹葉擋了我的眼也是個看不見,讓你死個硬硬的!」罵過了,卻又要去提泥包。武林說:「不,不,不幹了!咱這是落,落,落個,啊啥?舔勾子倒是把子,子蛋咬,咬了,回!啊回!」黑娥卻說:「咱這麼回去算什麼?!」架子上的人起鬨說:「不回去就不回去,這房蓋好了還要住哩!」黑娥說:「住了又怎樣?」趙宏聲生了氣,說:「你們不勸架,倒煽風趕焰的!」就給我招手。

我過去說:「事情都怪菊娃。」趙宏聲說:「你別摻和,趕快回去!」我說:「回去不熱鬧。」趙宏聲才對我說,他剛才在大清堂,夏中星從縣上打電話讓他通知我,說劇團要巡迴演出呀,要我大後天務必趕到縣劇團。這真是個好消息!我大聲叫了一聲:「哇!」我一叫,黑娥和菊娃又撲到一起廝打開了。打吧,往死里打吧,我張引生現在是不管你們了,撒了腳就往回跑。跑過慶玉老屋前,來運從廚房裡叼出了一根骨頭,後邊又跑上來賽虎,它們就在我面前,你啃一啃骨頭放下了,它叼起來又啃一啃,骨頭上沒有丁點肉,它們好的就是那點肉味。我在心裡說:這下能天天見白雪了,見到了白雪,白雪能不能讓我待她好呢?抬頭就看天,希望天上能出現星星。我已經很長時間裡,每晚回家,一想到白雪就默默祈禱:我還能見到白雪嗎,如果能見上,那屋頂上就出現一顆星星吧。然後猛地抬頭看天。遺憾的是夜裡總陰天,沒有星星,或許有星星了,偏都不在我家屋頂上空。現在我仰頭,才意識到還在白天,空中當然沒有星星,而巷口立著夏天智。

夏天智又從街上買回了幾把馬勺,一邊走過來,一邊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我立即停住了腳,想逃走,但巷子里沒岔口。我心裡說:「不怕,怕啥哩!」便側身站在巷道根,拿眼看著夏天智。夏天智也看見我了,說:「嗯?」我說:「四叔買馬勺了?」他卻哼了一下,走過去了。他走過了,輪到我唱了,我也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

我一回到家就開始洗衣服,我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洗了,還拆洗了被子。天氣熱,被單幹得快,黃昏里我就將被子鋪在門前的碾盤上縫,白恩傑來了,說:「真可憐,男人家縫被子!」我說:「我還自己吃飯哩!」他說:「我來給你說個好事的,但你怎麼謝我?」我說:「好事你肯給我?」他說:「我給你尋了個媳婦。」我拿眼看著他,白恩傑能有這個好心,還真讓我感動。他說:「村裡來了個要飯的,才二十多一點,人丑是丑些,但身體好。我給你領來了,你看看。」我抬頭一看,大苦楝樹後露出一個女人的半個側臉,撅撅的黃瓜嘴,還嚼著什麼,一撮頭髮幹得像枯草,上邊纏著條紅頭繩,也粘著麥糠。我當下就生氣了,白恩傑,狗日的,你怎麼能給我介紹一個要飯的醜女人,我張引生難道就只配這號女人嗎?我說:「你是不是來羞辱我的?」白恩傑說:「我說你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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