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天繼續在旱著,街道上起了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卧在屋檐下吐舌頭。雞開始一把一把地脫毛,露著個裸脖子和紅屁眼。魚塘里每日都漂有死魚,伏牛樑上的「退耕還林」示範點上已經有百十棵幼樹榦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裡無法灌溉,地勢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翹著,像苫蓋了一層瓦。低處的畦邊還偶爾聚了一攤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間的蝌蚪還動著,四邊的全部頭朝內,尾巴黏在了泥里。清風街上十多年來沒有過這麼旱,莫非是要死人啦!當然,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治傷。醫生說×拿來的時候已經顏色變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縫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醫院花壇的一棵牡丹下。我反覆地叮嚀: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還是再說清風街吧。清風街有我張引生不顯得多,但一旦我離了,清風街就一下子空蕩了,像是吃一碗飯,少鹽沒調和。在鄉政府做飯的書正,晚飯後一洗完鍋盆碗盞,把擔著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裡去等水。許多人都在田畦上坐著,相互問:「水庫里今夜放不放水?」誰知道水庫放不放水?大家心裡沒底,卻誰也不敢離開,就開始罵天氣。罵著罵著,有人唱開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場:「王出宮只見得滾龍抱柱,金爐中團團氣罩定龍樓。腰系著藍田帶上鑲北斗,足蹬著皂朝靴下扣金釘。殿角下擺的是雙獅戲舞,有宮娥和彩女齊打采聲……」便有人喊叫:「甭唱啦!莊稼要死了,你唱的什麼皇帝老兒,煩不煩呀?」回應道:「莊稼死了就不種莊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兒一樣了!」書正說:「沒莊稼了你唱風屙屁去!」一抬頭,月光下夏風從河堤上走了過來,高聲喊住。書正說:「你來得好,你是貴人,說不定今夜能來水哩!」書正和夏風在小學是同桌,夏風每次回來,別的同學都躲著,他總是要來敘敘舊。敘過舊要走了,夏風給他一顆紙煙他不吸,用手握著,到鄉政府喊住一個小幹事,說:「我給一個好東西!」小幹事見紙煙牌子好,問哪裡來的,他會說:「這是我同桌夏風給我的!」小幹事當然對夏風感興趣,書正就要講許多夏風的故事,比如夏風小小就愛寫字,家裡的牆上,門上,櫃蓋上,能寫字的地方都寫得滿滿當當,他卻不愛寫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筆尖拔了,破開筆桿去編螞蚱籠。小幹事說:「唉,這怎麼說你呀!同樣學的是一加一等於二,一個學成造宇宙飛船了,一個學得只認得人民幣。」但書正不以為恥,笑著說:「我是瞎農民,瞎農民。」還唱一段《雙婚記》上的詞:「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莊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頁鏵。這個莊稼不做吧,靠著老婆紡棉花。盆盆大的鐵燈盞,捻子搓了丈七八,天明著了九斤油,紡了一兩二錢花。」夏風在河堤上散了心過來,口袋裡裝了一包紙煙,撕開了,給眾人散了個精光,自己倒拿過書正的旱煙鍋來吸。兩人又是說些閑話,不知不覺話題扯到了我。書正先是罵我,再是勸夏風不要生氣,夏風說:「我不生氣。」書正說:「生他的氣不如咱給狗數毛去!」夏風說:「引生是不是真瘋子?」書正說:「不是瘋子也是個沒熟的貨!」夏風說:「也是可憐他,一個男人沒了根,那後半生的日子怎麼過呢?」書正聽夏風說這話,抱了夏風的頭,說:「夏風夏風,你可憐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

書正還抱著夏風的頭,三踅騎著摩托車一股煙跑來,剎閘不及,把書正的杴軋著了。三踅也不道歉,當下對夏風說:「夏風,我把你君亭哥告了!」書正說:「你咋這麼說話?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給夏風說么。」三踅說:「我告了就是告了,隱瞞著幹啥?」夏風說:「你是為啥?」三踅說:「這清風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個夏天義下去,一個夏君亭又上來,我就氣不順!現在又包庇劉新生,劉新生是十畝地里一棵苗,就那麼稀罕?」書正說:「你告吧,你誰不敢告?!你霸著磚場還不知足呀?」三踅說:「我也不避你夏風,我就是以攻為守,讓誰也別在我頭上捉虱。現在農村成這熊樣子,死不死,活不活,你養不了狗去看門,你自己就得是條狗咬人哩!」書正說:「你厲害得很么,你比咱伯厲害么!」

書正說「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當過國民黨的軍需,活著的時候就愛告狀,告夏天義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狀子寄到鄉政府,鄉政府把狀子轉給了夏天義,狀子又寄到縣政府,縣政府還是把狀子轉給了夏天義。三踅的爹就把狀子裝在一個大信封里,寫上縣長的名字,後邊再加上「伯父親收」,縣長是親自看了狀子,親自到清風街來處理了。夏天義沒有怯,對縣長說:「他告狀?你知道他是什麼人?」縣長說:「什麼人?」夏天義說:「國民黨的軍需!」縣長說:「有歷史問題?」夏天義說:「我和他不是一個階級,天要是變了,他要我的命,也會要你的命!」縣長也就沒再追究夏天義,在夏天義家吃了一頓包穀面攪團,坐車回去了。三踅的爹也就從那場事起,著了一口氣,肚子漲,漲過了半年,新麥沒吃上人就死了。

三踅說:「甭提我爹,我瞧不起他,三年了我都沒給他墳上燒過紙!」夏風是不喜歡三踅的,卻一直給他笑著,說:「你告誰不告誰我不管,也管不上,但你這脾性倒爽快!」三踅說:「是不?你這話我愛聽!說到這脾性,我也是向你爹學的,咱們鄉政府誰不怕你爹,每一任鄉長上任哪個不先去看望你爹,四叔才真正是清風街的人物哩!」書正說:「你學四叔哩?四叔可不只想到自己!」三踅說:「四叔當過校長,縣政府有他的學生,更有夏風這麼個兒子,他當然腰粗氣壯的,我三踅就憑著橫哩!」說完,問起夏風:「慶玉回來了沒?」夏風說:「今日不是星期天吧?」三踅說:「他哪兒論過星期天不星期天?他說今日回來要拉磚的,你見他了讓來尋我,新出了一窯磚,得趕快去拉哩。」夏風這才知道慶玉要蓋新房了。

夏風回到家,他娘問白雪咋沒回來,夏風說她娘家有些事,搪塞過去,就說起慶玉蓋房拉磚的事。夏天智提了桶在花壇上澆水,白玫瑰紅玫瑰的都開了,水靈靈的,都想要說話。清風街上,種花的人家不少,尤其是夏天智,他在院子里修有花罈子,花罈子又是磚壘的台兒,那一叢牡丹竟有一筐籃大,高高的長過牆頭,花繁的時候,一站在巷口就能看見,像落了一疙瘩彩雲。但是,夏天智愛種花他不一定就能知道花能聽話也能說話,知道的,除了蜜蜂蝴蝶就只有我。白玫瑰紅玫瑰喝飽了水想要給夏天智說話,夏天智卻扭轉了臉,看著夏風,他說:「夏風,把水煙袋給我。」夏風把水煙袋遞給他,又給他吹燃了紙媒,夏天智說:「我才要給你說房子的事哩。咱夏家這些年,差不多都蓋了新庭院,只剩咱還在老宅子里。老宅子房倒還好,可你兄弟兩個將來住就太窄狹了。東街原來的生產隊老倉庫現在聽說要賣,咱把它買下來……」四嬸說:「老倉庫呀,那破得不像樣了,能住人呀?!」夏天智一吹紙媒,訓道:「你知道個啥!」四嬸離開了去關雞圈門,雞卻打鳴,她說:「這時候了打的啥鳴?小心罵你呀!」夏天智說:「咱買老倉庫不是買房,是買庄基,在原庄基上蓋一院子,你將來退休了可以住么。我聽聽你的意見?」夏風說:「我不同意。」夏天智說:「不同意?批一塊新莊基難得很哩,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夏風說:「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說真到退休了還回來住呀?到那時候清風街和我同齡的能有幾個,小一輩的都不認識,和誰說話呀?再說農村醫療條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沒暖氣,就是有兒女,那也都在省城,誰肯來伺候?」夏天智說:「兒女隨母親戶籍走的,咋能就都在省城?」夏風說:「我正想辦法把白雪往省城調的。」夏天智說:「往省城調?」夏風說:「將來了也把你和我娘搬到省城去!」四嬸說:「好,跟你到省城享福去!」夏天智眼睛一睜,把一句話撂在地上:「你去么,你現在就去么!」四嬸說:「行啦行啦,我說啥都是個不對,我也不插嘴啦,行啦吧?」夏天智說:「葉落歸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養你的故鄉,歷史上多少大人物誰不都是夢牽魂繞的是故鄉,晚年回到故鄉?」夏風說:「有父母在就有故鄉,沒父母了就沒有故鄉這個概念了。」夏天智說:「沒我們了,你也就不回來給先人上墳了?話咋能說得那麼滿,你就敢保證一輩子都住在省城?西山灣陸長守年輕時比你成的事大吧,官到教育廳長了,可怎麼樣,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還不是又回來了!」四嬸不想說話了,偏又憋不住,說:「你說的啥晦話!什麼比不得,拿陸長守比?那老倉庫買過來得多少錢,要蓋新院子又得多少錢?」夏在智說:「老倉庫拆下來梁能用,柱子能用,瓦也能用一半,總共得兩萬五千吧。」四嬸說:「天!」拿眼看夏風的臉。夏風說:「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是蓋了新庭院沒用。」夏天智沒再說一句話,端了水煙袋進了堂屋,坐到中堂前的藤椅上了。中堂的牆上掛了一張《卧虎圖》,算不得老畫,老虎又懶懶地躺在那裡,耷拉著眼皮。夏天智給人排說過這張畫的好處,說老虎就是這樣,沒有狐狸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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