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太陽一落,屹甲嶺的烏鴉便往清風街來。我是見不得烏鴉的,嫌它丑。我一直認為,栽花要栽漂亮的,娶媳婦要娶漂亮的,就是吃雞吃魚,也得挑著漂亮的雞魚吃!這些烏鴉站滿了戲樓的山牆頭上,一起喊:黑哇!黑哇!天就立馬著黑,黑得烏鴉和戲樓一個顏色。這個後晌,夏天義在地里挖土,把老頭挖壞了,去鐵匠鋪修補完,差不多雞都上了架,回來路過雷慶家的院牆外,聽到滾雷狀的划拳聲,順腳就進了院子。夏天禮端著葫蘆瓢在餵豬,葫蘆瓢里的紅薯面給豬槽里撒一層,豬吞幾口,揚頭又看著他,他又撒一層,罵道:「比我都吃得好了,你還嘴奸!」抬頭見夏天義進來,說:「二哥你吃了?」夏天義說:「吃了。」廈屋裡有電視聲,是梅花和幾個孩子在看電視,梅花出來嘟囔著畫面不清,讓文成上到樹上把天線往高處移,對夏天義說:「二伯進堂屋喝酒去!」夏天義說:「又喝上了?」夏天禮說:「一回來就喝,又花錢又傷身子,那酒有啥喝的!」夏天義說:「都誰在?」梅花說:「君亭,家富,還有那個陳星。二伯知道不,君亭現在是支書啦!」夏天義說:「那秦安呢?」梅花說:「他兩個調換了一下。」夏天義說:「真能折騰。」梅花說:「折騰了也好,這剛調換,君亭就找陳星把退出來的果園承包了。」夏天義說:「是不是?」走近去推開堂屋門。屋子裡煙霧騰騰,酒氣熏人,都站起來讓座,敬酒。夏天義就坐了,點了自己的黑捲煙,說:「你們年輕人玩,你們玩!」陳星先倒了一杯酒,單手端給夏天義,趙家富訓道:「咋端酒哩,那個手呢?!」陳星一時不知所措,趙家富奪過酒杯,雙手高高端了,說:「記著,在清風街敬長輩老者就得這樣!」但夏天義卻說天熱,他不喝。趙家富說:「君亭今日是村支書了,你是老領導,又是君亭的二叔,這都是你夏家的榮耀,你應該喝一杯!」夏天義接了酒杯,卻交給了陳星替他喝,說:「你把果園承包了,就好好務弄,技術上有不懂的來找我。」君亭說:「二叔也知道了?」跟著進來的梅花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嘟囔:「喝了這麼多啦?」雷慶說:「再去弄一碟菜吧。」梅花聽見了卻裝沒聽見,斜靠在門框上說:「二伯什麼不知道?巷道里跑過一隻雞,二伯清楚這是誰家的雞,下蛋了沒有!」夏天義說:「這事算弄得好。以後承包出去的項目還得勤勤照看著,一大撒手,問題就出來了,清風街可是費幹部的地方!」君亭說:「這一次也就是三踅在鬧騰。」梅花打了個噴嚏:阿嚏!唾沫星子濺了雷慶一脖子。梅花說:「誰想我哩?!」雷慶說:「狗想你哩!」梅花踢了一腳,說:「三踅,哼,他是以攻為守哩!」雷慶說:「你就話多得很!」梅花說:「我說的是理呀,磚場這幾年,他總說是虧損,可自個摩托車倒騎上了!讓他承包他不承包,別人要承包他又不肯,哪兒有這麼橫的事?!」君亭說:「這可是二叔手裡的事,二叔沒解決,秦安沒解決,我就是煮牛頭也不能一把火兩把火就煮爛了的。」夏天義說:「我要不退下來,他敢?我可告訴你,遺留的問題一時解決不了,就得月月查他的賬,防備著貪污!」君亭說:「沒承包前,要允許著這些人貪污哩,不貪污誰當自己事干?但貪污有個度,超過度了那不行。」夏天義說:「一個子兒都不能貪污!」君亭給大家倒酒,一邊倒一邊臉上笑笑的,說:「瞧我二叔說的!他在任的時候水清是清,可水清不養魚么,清風街誰給你好好乾來?」夏天義說:「我幹得不好,辦公室的錦旗掛了一面牆了!」話說得動了氣,把手裡的捲煙猛地從堂屋門口往院子一扔。他這一扔,偏不偏電燈忽地滅了。梅花說:「停電了,電又停了!」立時黑暗中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原地不敢動。梅花在劃火柴,在找煤油燈,喊:「翠翠,把廈屋牆窩子里的煤油燈拿來!」腳底下踢倒了一個空酒瓶子,玻璃碎裂著響,末了一盞燈顫顫巍巍地亮在櫃檯上。夏天義說:「你瞧瞧,咱這電,三天兩頭斷!」君亭說:「你當主任的時候那能用多少電,現在誰家沒個電扇電視的?明日我就去縣上採購新的變壓器呀!」夏天義說:「我給你說話,你總是跟我頂嘴!」

院子里,夏天禮還在喂他的豬,他拿手壓壓豬的脊樑,試膘的厚薄,豬的脊樑仍然像個刀刃子。翠翠過來說:「爺,我二爺和我君亭伯又吵哩,你不去擋擋?」夏天禮說:「那不是人吵哩,是兩個肝吵哩,我廈屋柜上有大黃丸,給他們拿去吃吃。」翠翠把大黃丸還沒拿來,堂屋門哐啷響,一片子光跌在院里,夏天義走出來了。家富和雷慶給夏天義說好話,越說夏天義的脖子越硬,拉也拉不住,把披在肩上的褂子拉下來了。梅花拿了褂子追到院門外,夏天義還是沒留住。夏天禮進了堂屋說:「你兩個虛火就恁大?!」君亭說:「在他眼裡,啥事都是我們管得不好!我到底是村幹部呢還只是他的侄子,倚老賣老!」夏天禮就不再言語,把桌上吃光了菜的一個碟子取了往櫃檯上放,說:「我說不要喝多了不要喝多了,火氣大,天又熱,喝的啥酒哩!」君亭卻說:「喝酒喝酒!雷慶你還有酒沒?沒了我回去拿幾瓶來!」雷慶又取了一瓶新酒,君亭拿牙咬瓶蓋,咬不開,瓶子口塞到門閂環里一按,呼地瓶蓋就蹦了。

夏天義在院門外聽見君亭又嚷嚷著還要喝酒,越發生了氣,路過夏天智的老宅院也沒停,一腳高一腳低往蠍子尾去。幾條巷子都一哇黑,許多人在罵這電是怎麼啦,說斷電就斷電啦?電扇轉不了,熱得在屋呆不住,拉了席到打麥場上睡,就有人朝一戶院里喊:「劉叔,劉叔,到打麥場去呀不?」回應說:「不去啦。」那人說:「熱成啥啦不出門,在家扒灰呀?」回應說:「扒灰也是黑灰!」嘩的燈又亮了。燈一亮,夏天義就閃到牆根,他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了他,問起他為什麼電總不正常。但站在牆根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村幹部了還怕人責問嗎?又大著步子往前走。巷子里又沒了人,夏天義走著走著又怨恨起了君亭:工作沒做好,還聽不進意見,這樣下去能不出婁子嗎?酒桌上提到買變壓器,拿什麼去買,肯定還得群眾集資吧,清風街一集資就又要罵娘了,以前修街面路就是集資,差一點沒塌了天啊!夏天義突然為君亭擔起心來,已經走到了自家門口,並沒有進去,把老頭放在門樓角,拐腳要尋電工俊奇的。

俊奇姓周,自小就患有心臟病,一年四季嘴唇都發青,幹不了重活,是夏天義在任上的時候讓俊奇當了清風街的電工。有人對俊奇當電工有意見,狗剩就當著夏天義的面說:「不公平呀,你偏心俊奇哩!」夏天義沒有反駁,也不迴避,說:「只要你能得心臟病,我也偏心你!」狗剩說:「可惜我娘不是地主婆么!」夏天義聽了,撲上去扇了狗剩一個嘴巴。從那以後沒人再提說這件事。

明白了吧,夏天義和俊奇家是有故事哩!這故事已經長久了,清風街上了歲數的人知道,年輕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土改的時候俊奇的爹被定為地主成分,當然得批鬥,俊奇的爹受不了作賤,俊奇的娘就去勾引夏天義。夏天義第一回和俊奇娘是在磨坊里辦了那事,俊奇娘把褲子褪了,叉著腿仰面睡在磨盤上,夏天義首先看見這麼白的身子,血就轟地一下上了頭。他的老婆,就是二嬸,褲頭都是舊棉襖拆下的布縫的,月經來時夾的是爛棉花套子,而俊奇娘的褲頭竟是紅綢子做的。心想:到底是地主的老婆!就狠了心幹起來。已經排泄了,還用手又戳了幾下。那時辰,拉磨子的牛還拴在磨坊里,夏天義使勁拍了一下俊奇娘的屁股,一側頭,看見牛眼瞪著他,瞪得比銅鈴還大。但是,夏天義畢竟是夏天義,把俊奇娘睡了,該批鬥俊奇爹還是批鬥。俊奇娘尋到夏天義為丈夫討饒,夏天義說:「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咱倆是咱倆的事,你掌柜子是你掌柜子的事。」俊奇娘說:「那我白讓你幹了?!」夏天義生了氣,說:「你是給我上美人計啊?!」偏還要來,俊奇娘不,夏天義動手去拉,俊奇娘就喊,夏天義捂了她的嘴,唬道:「你這個地主婆,敢給我上套?!」俊奇娘就忍了。可是,俊奇娘的喊聲畢竟被耳朵聽到,一個是中星的爹,一個就是牛棚里的牛。中星的爹從水田裡拔草剛上了塄,看見了夏天義和俊奇娘輓聯了一疙瘩,摘片蓖麻葉擋了自己的臉就走了。中星他爹那時才學佛學道,給人預測算卦,是個碎嘴,給一些人說了,出奇的是東街的人不但不氣憤,倒覺得夏天義能行,對美人計能將計就計,批鬥地主還是照舊批鬥。只是俊奇家的牛記仇,從此一見夏天義就拱了頭來,斷過夏天義的一根肋骨。

中星的爹曾經給我說過,人是輪迴轉世的,這一世是人,前一世可能是一棵樹,下一世或許又成了一頭豬,各人以各人的修行來決定托變的。所以我說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所以我老覺得我和白雪在前世是有關係的,我或許是一塊石頭,她或許是離石頭不遠處的一棵樹。俊奇家的牛斷了夏天義的一根肋骨,夏天義和牛結了仇,入社後,就把那牛殺了,拿皮蒙了鼓,現在這面鼓就在劉新生家的樓上放著。十幾年都過去了,夏天義一直恨俊奇爹娘的卑鄙,不肯再到周家宅院去,而隨著俊奇的爹一死,自己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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