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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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想必下過雨了吧。

被雨水打濕,從櫻樹的枝頭上傾瀉而下的花瓣緊緊地吸附在柏油路上,再之後,等待著它們的命運便是隨著時間漸漸風化消散,而在其之上早已踏滿了不可計數的腳印。

櫻花瓣堆積而成的絨毯上,散發著陣陣芳香與新雨後泥土的氣息、我也跟隨前人踏上絨毯,在上面添上新的腳印。

直到昨天還那麼光彩照人,被萬千行人追捧的櫻花樹,伴隨著如夢似幻的櫻花雨徹底謝幕之後,原本藏在其身後烏黑粗壯的枝幹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中平淡無奇的背景的一部分,在花瓣鋪成的地毯的無數空隙中探出面孔、帶著水氣的柏油路面反射著葉櫻(註:在櫻花凋零後新長出來的嫩葉時候的櫻樹)的縫隙中漏出的些許磷光,上下躍動的光芒閃的我有點暈眩,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小學生們快速飛奔著,從身後超過那些正在欣賞河面風景的老人、從身旁的空隙中鑽過,與跑過騎著自行車的學生和穿著西服的上班族擦肩而過。他們無一不看起來要比昨天所展現出的輪廓更加的鮮明。

類似的景象,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應當見過才對。眼前展開的這份光景可以說與去年近乎相同,但同時又略有差別。如今我正在這個小鎮上,順風順水地邁入成為社會人以來的第二個年頭,時間的流逝本應該是單向的,但總覺得只要稍稍有一些走神,就會湧現出一種自己正在某種虛無縹緲的時空之中做著無用功的感覺,彷彿被囚禁於記憶的幻影之中,經受著永劫之輪迴一般。

穿過櫻花道,進入冰冷的高樓後心中的這份感傷也自然而然地淡化下去。畢竟比起展現在眼前的到底是何種光景,更應該將注意力放在如何解決今日必做之事上,腦子中想著這些事的我走到至今距離才發現有一個人一直蹲在公司的門口。

蹲著的是身著淡茶色大衣的年輕女性。

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背影是屬於我們公司的新人職員白井小姐的,大概是哪裡不舒服吧——正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下一個瞬間便從她的身影下看到細長的黑色尾巴在搖動著。

是貓。而且還有兩隻。

從它們纖細得彷彿一碰就會跌倒的身軀來看這兩個小傢伙應該還不滿數月。一隻是純黑,一隻則是純白,估計這兩隻是兄弟吧。兄弟倆如今正在忘我地把頭埋進白井所伸出的手掌中,似乎是在進食。

我故意加重腳步聲靠近兩隻貓,白毛首先做出反應,一溜煙地消失不見,黑貓的反應雖然慢了一拍,但很快跟著白毛的屁股後面逃走了。

白井小姐詫異地回過頭望著我。

把貓趕走的是誰?——她那抱有如此素樸疑問的雙眸捕捉到了我的身影,隨後彷彿完全出乎意料一般,從目光中掠過一絲動搖,由於驚訝而半開的嘴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問候的話。

「……早上好」

「早上好」

我沒有停下腳步,將欲言又止的她留在原地,快步踏進事務所中。

第二天是周六,雖說是周末,但是當我來到公司時,發現同事們幾乎在上班。

由於需要確認和詢問的部分較往日少了許多,今天的工作進展的相當順利,話是這麼說,當處理完全部事務離開公司時天色已暗,即便如此也比平常的下班時間提前了不少。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淡藍的天空,天空中能夠隱約看到點點繁星,為了看的更清楚一點我眨了眨眼睛,提到視力,在成為社會人後的第二個年頭,我的視力可謂是急轉直下,為了讓眼睛能夠得到休息,我在走路時儘可能地提醒自己要看向遠方。由於今天下班提前不少的緣故,平時不得不急急忙忙往家趕的我在今天久違地可以依照自己的正常節奏來走路。在與妻子邂逅之後自己好像就一直在為新生活的各種手續以及工作四處奔波著,但事到如今似乎自己已經跨越過最艱難的時段了——今天沒有必要著急——意識到這點的我,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下來。

忽地,有一種自己的腦袋被完全放空了的感覺。

喵——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貓叫聲回蕩在路旁。

定睛一看,原來是兩隻幼貓躲在香煙屋的電線杆下方的陰影處窺視著我,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昨天的那兩隻貓,與它們目光相匯後白貓馬上提高了自己叫喚的音量,似乎在索求著食物,我並沒有理它,一邊從它們身邊走過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突然湧現出一股想一個人靜一靜的衝動。

「事出突然有點抱歉,我今晚要和同事們去吃飯,所以今晚的晚飯不用做我的了」

對於我撒下的謊言,妻子絲毫不加懷疑地相信了。

「嗯,知道了,偶爾轉換轉換心情也不錯」

關掉電話,繼續往前走一小會後,前方一個破舊矮小的咖啡店便映入眼帘。

我推開破舊得關不太緊的店門,伴隨著吱呀吱呀的雜音,店中瀰漫著的令人懷念的咖啡和咖喱的香氣撲鼻而來。

路經櫃檯時,店主默默地瞥了我一眼,我也點了點頭作為回覆,隨後在最近的雙人座上坐下身子。那是到處都已經磨損地非常嚴重的木桌。我連菜單都懶得看,直接就點了一份咖喱飯,老闆以一副有氣無力的聲音答應後打開了電飯煲。

在去年的三月份來到這個街區到與妻子結為連理的那一段時間,我每周大約會來這個店三次。雖然從那之後也不過是僅僅三個月沒來而已,從店主的表現來看他完全都沒有認出我來,嘛,說不定從最開始就沒有認識過說不定。這家店既不好吃也不難吃,要說價格也並無特別之處,上菜的時間也是。不過我之所以中意這家店的理由,是因為這家店的店員對待客人並不會用那種帶有營業性質微笑和諂媚,對於不擅長應付那些熱情過頭的服務業人員的我而言,這裡可謂是正和我意。

等餐時環視了店內一遭——菜單上的油漬,立在牆邊的小型動物園的木雕。這間店和我上一次來時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幾分鐘後,店員將咖喱飯和作為配菜的沙拉盤送到了我的面前,同樣的,沙拉里的黃瓜片依然是星型。

用勺子舀了一大口咖喱,送入嘴中。

啊啊,就是這個味道。真的是既不好吃,也不難吃。

所有的一切都一模一樣,別說三個月之前了,這家店現在和我第一次來到時相比也沒有任何改觀。無論是味道,還是內部的裝修,亦或是店主的服裝,這家店的時間的流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停滯下來了,就連空氣里漂浮的灰塵,也會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從幾十年前就開始漂浮在這裡的東西。與其說我是故店重遊,倒不如說是我穿越時空,回到了一年前。

我現在還處在剛剛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年頭,還沒有和妻子邂逅,如今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過只是夢境——我是知道的,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總覺得自己的心靜不下來,所以我才會想要在既不是家也不是公司的某處尋求一絲喘息的空間也說不定。

我慢條斯理地吃著咖喱,同時腦海中浮現出妻子的身姿。

她現在應該在家裡獨自一人吃著本應當是兩人份的晚餐吧。

我用叉子緩緩叉起粘在盤子底部的黃瓜片。

那是長期浸泡在沙拉醬里,色澤醇厚的星型黃瓜。

這個黃瓜恐怕在發育期的時候就被人為的放到星型的模具中去了吧,在無可遁逃的模具中,只能被迫發育成星型,雖說發育期結束後模具便會被取下來,但事到如今就算把模具拿下來,黃瓜也不會突然之間變回原本的星型。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覺到了異樣的視線,我為了尋找那視線的源頭將目光轉向櫃檯時與店主的目光一瞬之間撞了個正著,估計從旁人看來,一表人才的成年人直勾勾地盯著星型的黃瓜看個沒完的場景實在是過於異樣了吧。我將叉著的黃瓜片吞入口中,順勢瞥了店主一眼……

他似乎很閑的樣子,看著報紙打發著時間。

話說回來,像這種星型的黃瓜,到底是從哪裡搞到手的呢?這附近的超市和蔬菜水果小賣店應該是不會賣這種東西的,並且誰又會為能星型的黃瓜而感到高興呢?這家店的主顧基本都是單身男子和老人。

對黃瓜在意地不得了。

要問理由的話,我覺得那是因為它和自己有幾分相似。

我也在不知不覺間,從名為家族的模具當中掙脫出來了吧。

還是說,現如今依然處在那模具之中呢?搞不懂,但無論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我都或多或少地被那模具扭曲了自己的本性。因為不論我處在多麼自由的環境之中,總是感覺到有一股對細胞非常有害的,不可名狀的扭曲感不斷地侵蝕著我,究竟原因,恐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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