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

某個秋天的夜晚,幼兒園的小夥伴們都陸陸續續地被家長接走,於是我不幸地成為了留在幼兒園裡的最後一個人。

母親到來後,先是不停地對幼兒園的老師低頭道歉,之後拉著我的手走出了幼兒園的大門,母親手心的溫度比以往要高出不少。

夜空漆黑一片,好似有誰在天幕灌下墨水一般,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掛其中。

我和母親默不作聲地走在寥無人跡的路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夜晚的秋風輕輕吹拂著草兒,發出沙沙的麥浪聲。唯有蟋蟀的尖叫聲劃破了這寧靜的空氣。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母親。

母親秀麗的長髮在凌冽的寒風中凌亂著,時不時可以隱約看見母親那一如既往的毫無任何情感起伏的臉。鬆弛的嘴唇間潔白的牙齒微微地顯露出來,黑色的雙眸漫無目的地朝著斜下方投去,母親的這副姿態讓我聯想到了蟬脫殼之後留下的空殼。母親只要再把視線放低一點理應就能看到正在仰著腦袋望著她的我,但是母親似乎沒有一絲一毫這麼做的想法。

我霎時間注意到了某個驚人的事實。

母親只會在從幼兒園到回家的這段與我兩人獨處的時間才會擺出這副表情。同時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母親在前幾分鐘還在拼了命地向老師低頭道歉的景象。

「我,是不是不該存在?」

在思考之前話語便搶先一步、脫口而出。雖然能夠看得出來母親的手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但是母親並沒有回答我,或許壓根就沒有聽清也說不定。

仔細一想母親似乎一直都在工作著。「我要為了啟太和弘樹而努力」這句話也成了母親的口頭禪。母親也許為了賺錢養活我們一直都在勉強著自己,非但如此,在因為高強度的工作而變得精疲力盡之後,還不得不來接我回家,所以母親才會做出那種表情。而讓母親露出這種表情的罪魁禍首就是我。

「媽媽,我喜歡你」

母親聽後輕輕地鬆開了我的手,張望著四周,似乎在確認周圍到底有沒有人。

我也跟隨著母親張望了起來……

寥無人跡的幽暗的小道上,從西側的圍牆可以看見對面那柔和的橙色燈火,隱約地能聽見從中傳來的歡聲笑語。下一個瞬間,我的肩膀似乎被什麼重重地推了一把,毫無防備的我一個踉蹌翻到在滿是石子的小路上。

過了一會兒後,伴隨著掌心和膝蓋處那火辣辣的疼痛感,我終於理解到自己是被撞飛的,待我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來後,母親已經走到距離我前方數米處的地方。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母親逐漸遠去的背影。

狂風呼嘯,頭頂上遙遠的星星激烈地閃爍著,好美——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完全不合時宜的感想——但這隻有一瞬而已,下一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被孤零零地丟在一旁,一股冷徹心扉的恐怖感貫穿了我的全身。

不要丟下我。

奇怪,明明想說這句話的,為什麼發不出聲音來呢?母親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

忽地,母親回過頭來,注意到僵在原地動彈不得的我後一臉嫌棄地說:

「還站著幹什麼,快點過來」

母親莫名其妙地就拒絕了我,又更加莫名其妙地就原諒了我,完全搞不清狀況的我只得戰戰兢兢地一路小跑趕上前方的母親。在還差幾步就趕上的時候母親猛地一回頭,死死地瞪著我。母親的全身都散發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抗拒感,就算是我也明白了此時不要輕易地靠近母親。

回到家,打開大門後,一股清新甘甜的香氣撲鼻而來。

「歡迎回家!」

看到了跑到鞋櫃來接自己的哥哥後,安心感涌遍全身,我連脫鞋也覺得麻煩,迫不及待地撲到哥哥的懷裡,感受著哥哥那溫暖柔和的體觸以及那好似春日初陽一般的氣味,先前僵硬的身子也漸漸放鬆起來,我抬起頭望著哥哥,哥哥也一動不動地與我對視,但聽到母親向自己搭話後,哥哥立馬就將目光從我的身上移開、

「有一股米飯的香氣,弘樹在煮飯嗎?」

母親半信半疑地問道。

「嗯,因為我一直看著媽媽做,不知不覺中就學會了」

「好厲害,真是太厲害了,弘樹!謝謝!。」

嘿嘿——哥哥一臉害羞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剛才電飯煲就一直在發出嗶——的聲音誒」

「這意味著已經煮熟了哦。讓我們趕緊趁熱吃吧」

「啟太,快點把鞋子脫了」

哥哥抓住我的兩腋把我的身體轉了個邊,輕撫著我的背。完全放鬆下來的我照著哥哥所言迅速地脫下了鞋子。

那一天是周日,母親還是和往常一樣出去工作,佑介則是來我家玩。

「等一下!請求暫停!」

我和佑介站在陽台上將用廣告單做成的手裏劍對準哥哥丟了過去。雖然用哥哥用報紙捲起的劍將齊一一擊落,但是下一波攻勢則變得愈發的兇猛。終於看到兩隻手都塞滿了手裏劍的我和佑介的哥哥大喊道:

「停!」

我們停下攻勢後哥哥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抱著透明膠和報紙一路小跑到衛生間,肯定是去製作什麼新的武器了。我和佑介為了迎擊,立馬開始奮力地提高廣告單手裏劍的產量。

佑介一邊折著廣告單,一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問我

「吶,弘哥哥為什麼一直都待在家裡?」

我回答不上來,佑介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回到家就能看見哥哥,這對我而言是極為自然的事情。哥哥無時無刻不待在家裡,僅僅是如此就能讓我感到心安。對歪起腦袋的我,佑介繼續發問:

「弘哥哥是不登校兒童嗎?(註:不登校,因為種種原因不去學校,多為心理方面的原因)」

不登校——明明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辭彙,但不知為何從那發音中我能隱約地體會到某種危險的氣息,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不登校?那是什麼?」

佑介擺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不知道,但是我記得當媽媽問爸爸為什麼弘君一直待在家裡的時候,我爸爸回答媽媽說或許因為弘君是不登校兒童吧、好像是這樣來著」

佑介的話語如同小石子一般在我的腦中散亂一地,我無法準確理解那話語究竟意味著什麼。雖然我知道像哥哥這種年紀的人大家都會去一個名為學校的地方,但是我並沒有因為哥哥不去學校而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唔——」

我覺得這時候有必要說些什麼,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辭彙,當我正發出無意義的呻吟時,哥哥恰好雄赳赳氣昂昂的從衛生間殺了回來,頭上戴著用報紙做的頭盔,手裡則是拿著菱形的盾牌。

「哼-哼-哼,我升級歸來了哦?這樣以來你們可就沒有一點勝算了!」

佑介以一臉不在乎地表情問道:

「吶,弘哥哥是不登校兒童嗎?」

在那個瞬間,哥哥露出了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痛了的表情。

無論是劍道比試還是撲克牌或者是扳手腕,一直都是贏家的哥哥的臉上卻浮現出了怯意。雖然哥哥很快就裝出一副平靜的表情,但是方才那份懼色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從出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哥哥露出那種表情,和哥哥視線相對後,我立馬慌張的別開眼。有一種本能告訴我此時千萬不能和哥哥對視。

佑介則是正相反,更加來了興緻:

「為什麼一直都,待在家裡呢?」

「這是因為——」

哥哥雖然張著嘴,但話語卻沒能繼續下去。

「告訴我嘛,為什麼?!」

佑介焦切地催促著哥哥。而我則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看向哥哥,只見哥哥此時臉上的笑容僵硬,額頭直冒冷汗。就連我也著急了起來……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明明就和平常一樣,擺出一副遊刃有餘的表情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就行,這樣一樣我也會和平常一樣向哥哥投入憧憬的目光,可是,究竟是為什麼?

佑介重複著質問:

「弘哥哥是不登校兒童嗎??」

突然之間,一股怒氣湧上我的心頭,那即是對哥哥的,也是對用無關緊要的質問將哥哥逼到這般田地的佑介的。就算哥哥是不登校兒童,那又怎麼了?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外面,哥哥就是哥哥,都是那個既溫柔又強大可靠,我最喜歡的,引以為傲的哥哥。

「混蛋!」

我大叫一聲狠狠地用拳頭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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