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桐原冬彌

我通常都是過八點回家。

「我回來了~」

隨便打聲招呼,逃也似地上樓回房,將亮面運動包扔到地板上,嘆了一口氣。

打開電燈後,放在書桌旁的黑白熊貓圖案的足球映入眼帘。

我幼年時踢的足球,如今也像是某種寄託般地放在一旁。擦拭乾凈的白色六角形與黑色五角形組合而成的幾何學圖樣,據說跟富勒烯(Fullerene)這種碳元素物質的分子構造一模一樣。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成長到知道這種事情的歲數時,內心一股焦躁的情緒越發膨脹。

我亂髮脾氣地踢飛亮面運動包後,表面飛起一陣灰塵薄霧。白色的亮面運動包,已經用了一年半,卻幾乎潔白如新,沒有弄髒。並不是因為我很珍惜,經常擦拭,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會這麼……這麼想死了。

──我曾經歷過四次不幸。

國中時期,我足球算踢得還不錯。

我從小學就開始踢足球,小時候腳程也很快,是班上的風雲人物。就算不會念書,只要腳程快、會挑球(lifting),就能迷倒眾生,小學是個單純的世界。年幼的我很早便體會到得到別人讚賞眼光的快感。真要說的話,我是為了在學校社會走路有風,才表現出我在足球社團學到的技巧,大過於想在踢足球時大顯身手。

當然,我對足球的熱情並非虛假。我喜歡踢足球,也很認真練習。小學的社團活動,三年來我都專心一意地選擇足球。由於當地的公立國中罕見地竟然沒有足球社,我便跨學區就讀鄰近地區的國中,加入足球社,一年級便當上正式球員,在正式比賽中也小小嶄露頭角──所以國中時期,我足球真的踢得還不錯。我想是因為這樣,於是,導致了我第一個不幸。

可憐的少年桐原,錯估了自己的才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事實上像自己這種程度的人比比皆是,卻還是硬著頭皮報考了學力程度也很高的私立足球名校。

第二個不幸是,我竟然考上了那所高中。明明完全不會念書,考試前猜的題竟然全都猜中,於是就在高一的春天,我名正言順地敲開了第一志願高中的足球社大門。

姬坂高中在高中足球界是知名強校,經常打進全國高中足球聯賽,整體的戰果也十分輝煌,每年來自各地、自命不凡的健將雲集,選手的素質逐年增強。雖然我現在十分悔恨當初自己思慮淺薄,竟然想要投身於此,但對足球少年來說,姬坂就是如此有名的高中。

足球社有所謂的一軍、二軍、三軍,三個階層。一軍的練習果然無可比擬,尤其是學長們看起來特別雄偉。國一時看國二生,也覺得他們非常成熟偉大;但高一時看高二生又感覺更高大,自己最拿手的技巧都比他們最不拿手的技巧還要拙劣──就是這樣的世界。

然而,我還是堅信自己與眾不同,相信自己只要努力練習一年,就能像他們那樣。三軍的待遇與一軍當然是天壤之別,但我剛入社時每天練習,從不缺席,也竭盡全力接受嚴格的訓練。因為周遭有許多同是一年級的社員,不想輸給同輩的意志力促使我的身體行動。當初和我一樣嚮往穿上姬坂制服而入學的新進社員多到記不清長相,轉眼間便逐漸減少了數量。堅持下來這件事令我很自豪,這滿足了我微小的自尊。

第三個不幸──而且是四個當中最大的不幸,不用說,當然就是和森脅祥吾同屆這件事。

「我出門了。」

早上六點半,我隨便打了聲招呼出門。足球社的晨練從七點半開始,但我並不是出門晨練。

就結論而言,我現在成了幽靈社員。

我還是足球社的社員,但是不出席練習,我蹺了社團活動。應該說,只是沒有提交退社申請書,搞不好在社團里已經被當作實質退社來看待。假如是一軍,肯定不容許這樣吧,但因為我是三軍,是個連教練都記不得名字的一介小小社員,根本沒人發現吧,更不用談什麼容許不容許的。我像是安於現狀,又像是巴著不放似地維持住幽靈社員的地位,自己的這副慘狀已經超越窩囊,心酸至極。

我沒有對父母說明情況,所以假裝出門參加社團活動,總是早出晚歸。我是打算演這齣戲演到畢業嗎?可是,我等於是為了足球才報考這所私立學校的,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幫我支付昂貴學費的父母,跟他們說我不踢足球了。不對……實際上,我的球衣跟運動包都完全沒有弄髒,搞不好他們已經發現了也說不定。他們什麼都沒有問,讓我既感謝,又覺得有點寂寞。

每天背著亮面運動包,謊稱要晨練而早早出門,四處閑晃繞遠路打發時間,搭電車前往學校。八點時,一軍在球場踢球,其中也能看見森脅的身影,聽說他這次會穿上十號球衣。如今三年級引退,森脅完全成為社團的骨幹。感覺太靠近球場會被發現,我儘可能地遠離球場,偷偷摸摸地走向校捨出入口。

去年五月以後,森脅加入一軍,我便沒有機會在社團活動中跟他說話。儘管在班上多少會交流,但夏天時我慢慢開始沒去參加社團活動後,對方便不再積極地找我攀談,也不再一起吃便當。秋天結束時,在我完全淡出社團後,我便主動避免和他見面。今年升二年級時重新分班,我換到三班,他則換到六班,連同班這個唯一的共通點也失去了,現在變成在走廊擦肩而過的關係。

但每次他跟我對上眼神時,還是會要我到球場去,不似責備,也不似鼓勵,只是淡淡地說:「來球場吧。」比起被責備、受鼓舞,他這種態度更令我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我總是無言以對,默默地與森脅擦肩而過。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心裡也清楚錯不在他,但這種情緒卻無可宣洩。

在學校的時間無比漫長,上課很無聊。本來是因為嚮往足球社才硬著頭皮報考這所學校,而且還不知道走什麼運考上了,但其實學力根本跟不上。筆記本一片空白,腦中也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望著窗外。

球場上的球門,在十月的天空下看起來異常遙遠;過去自己曾忘我地賓士在球場上,如今卻怎麼也想不起當時的心情。

距離姬坂徒步不遠處有一條大河,高架橋橫越在上方,橋下則是河岸。

放學後我經常去那裡打發時間。河岸往往堆積了一堆廢物,只要窺視橋下,就能看見風啊、河啊吹送而來的漂流木和垃圾,漫無目的地堆成一處。我自己也一樣嗎?無處可去,四處徘徊遊盪,最後被風吹向這個地方。

河岸有個小足球場,假日經常舉辦足球比賽,平日附近足球社的小學生也會來練習。我在河堤坐下,怔怔地眺望小足球場。

那些人踢得真爛耶。明明還有空間,一個人霸佔球霸佔太久了啦!太偏右邊了,往那裡踢啊!真是的……為什麼看不見啊?

我自以為了不起地在心裡想著這種事情,同時嘆了一口氣。

我到底在幹嘛啊?

曾經嚮往的姬坂足球隊制服,如今穿著十號球衣的,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學。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內心就會湧起「可惡,我也能做到!」的心情,但隨後又有一股聲音對我潑冷水說:「反正我這種人不會成功啦。」想要奮發圖強的我被澆了一桶冷水的聲音直接化為嘆息,從嘴巴吐出。

我真是遜斃了。

其實我心裡明白,天賦是個好聽的藉口。以為自己與眾不同,用「有天賦」當藉口,根本沒有真正努力過;而當自己的能力不管用時,又用「沒有天賦」來逃避努力。怎麼做都不對。根本沒有所謂天賦異稟的奇才,只要看到練習中的森脅,傻瓜也能明白這個道理……

「啊!」

我不經易地望向右方,發出微小的驚叫聲。

那個女孩又來了。

不知何時,我發現似乎不只我一個人喜歡這個河岸。她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來到這裡,年齡與我相仿。一頭亮栗色長發,穿著短裙和寬鬆的針織外套。感覺像是那種每個班上都一定會有的,有點強勢、難以接近的女生。

但她卻總是一個人來這裡,悶悶不樂地眺望著河岸的足球場。

那種突兀感莫名讓我感到親切。我總是時不時地偷看她的側臉,這才發現她的長相完全不好強、更不兇巴巴,反而感覺很平易近人,甚至有點稚氣。看足球比賽時,如果偶爾有小孩射門得分,她就會輕輕拍手,那時突然綻放的笑容感覺十分溫柔。

可能是今天有點冷的關係吧,她圍著一條紅色圍巾,脖子一帶蓬蓬的,但她紅冬冬的臉頰還是讓人覺得她是不是怕冷。她抱膝坐在堤防低處的老位置。

我也固定坐在同一個地方,所以我倆之間總是保持同樣的距離。我在堤防偏上方,她在下方;我在她的左後方,她在我的右前方,就像足球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