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這一日在閉轉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就去了南郊看那奶牛了。雖是秋後,太陽依然很旺,苞谷已經收割了,乾旱的田裡還未耕耘,到處都是一色褐黃,塵土飛揚。木蘭到了劉嫂家門前的土場上,土場上集中了數十頭耕牛,這些牛全沒有主人牽著,也沒有韁繩拴在木樁上或碌碡上,但它們並不走動,全圍在已坍倒的劉家院牆外往裡瞅著。庄之蝶住院中看去,那頭奶牛在躺卧著,差不多是一張牛皮蒙蓋了一堆骨頭。劉嫂就蹴在牛頭邊攪和木盆里的吃食。庄之蝶停了木蘭走進去,劉嫂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淚水卻已縱橫滿面。

庄之蝶知道奶牛是不行了,慶幸自己偏巧趕來,還能最後看看它。就從坍倒的土牆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奶牛嘴邊。奶牛隻是艱難地動了一下耳朵,算是和庄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沒有大睜,眼圈周圍有很粘的東西。腥味的草已經是聞到了,那舌頭偶爾伸出來,只那麼一寸,卷了一下垂流的濃涎。屋子裡,男人很重的聲音在喊叫了劉嫂:讓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這會兒還讓它吃什麼呀?!就和一個漢子走出來站在台階上。庄之喋先是覺得一道白光閃了一下,才看肖那漢子提了一把柳叫長刀。劉嫂的男人滿臉胡茬,寡白無血,看見了庄之蝶,說:你來了?進屋喝茶吧。庄之蝶說:是要殺牛嗎?男人說:實在沒辦法,拖得時間太長了,與其讓它這麼受罪,真不如讓它解脫了。牛若有靈,它也是願意這麼做的。你這麼大個人物,它病了你來看過,今日倒頭,你又來了!庄之蝶說:我與這牛有緣分。那漢子就在太陽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齊,你死了怕也沒人來看的哩!劉嫂的男人說:這應該,牛偏偏就死在我手裡,我也是有罪的。漢子就走到奶牛身邊,把刀子叼在了嘴裡,雙手在繫緊著腰帶,說:老齊,你兩口來按住牛角吧。劉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劉嫂卻捂了臉向屋裡跑去。男人罵道: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隻牛角。劉嫂跑到屋門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時她不在場,就臉對了門扇,雙手死死抓著門環。漢子的嘴裡還是叼著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閃著,手就在奶牛的喉管處摸位置,然後從嘴中取下刀,說:這位客人,你來抓住牛尾巴!庄之蝶沒有動。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腿則跪下來,說:今日你受苦是到了頭了,下回不要轉生牛了!嗤啦一聲,刀便從牛脖下捅進去,連刀把也送進去了一部分。庄之蝶看見,牛眼翻成了雞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熱腥氣,血就泛著粉紅色的氣泡汩汩地流在熱土上了。庄之蝶一時無力,慢慢蹲下去,同時看見劉嫂雙手從門環上滑下去,最後癱卧在門檻上。這時候,院外土場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瘋狂地轉圈奔跑,塵土飛揚,遮天蓋地。漢子立即叫喊著過去關住了院門,而又拿了一條皮鞭守在坍倒的院牆豁口,皮鞭甩得叭叭響。牛群終於沒有衝進來,後來就有一頭極悲哀地哭嚎著從土場邊的一個胡基壕里沖奔過去,隨後是十幾條牛都這麼吼叫著沖奔過去了。庄之蝶回頭來,地上已攤開了一張牛皮,漢子從亂七八糟的一堆肉里拿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說:這麼大的一塊牛黃!他興奮得用血手把牛黃拿在陽光下看,牛黃上還浮著一層熱氣。

當庄之蝶被男人拉著進屋去坐在了酒桌上,庄之蝶從恍惚里清醒,在他的身邊是一個大草籠,裡邊裝了大塊大塊的牛肉,而那張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牆豁口。庄之蝶沒有喝酒,他說:我想買了這張牛皮!漢子在口裡倒了一杯酒,說:噢,你是皮貨店的老闆?

這皮子可是張好皮子,你掏什麼價?庄之蝶說:要多少價我出多少價。劉嫂立即說:什麼價不價的?!庄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莊家一樣,都是客人多。但莊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領導,工廠廠長和商嘗公司的經理,這些客人從沒有空手過。大到冰箱彩電,小到煙酒瓜果,拿禮的人幾乎都是一個規律,進門換拖鞋的時候,禮品就勢放在了鞋架邊的一個沒有窗口的小雜物間里,然後坐在客廳里與主人說話,送禮人再不言說有禮品放在那兒,收禮人也不寒暄致謝。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聲:柳月,你也來!柳月方花枝招展地從卧室過來,過來了她會好看地對著來客笑笑,間或插一句兩句的閑話。但她能準確地知道客人們茶杯里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續水,喊:小菊,添水呀!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過門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認識了小菊的。那時小菊在廚房裡擇韭菜,柳月下意識地也蹴過去,抓起一把韭菜來擇,還未擇完,立即就不擇了,站起來在水池裡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聲。柳月就一邊洗,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小菊。柳月說:小菊,今日咱吃餃子吧,多放些蝦皮,放的時候你說一聲,我來下料。小菊沒有言語,依舊在擇韭菜,突然說:市長家的餃子從來不放蝦皮的!柳月愣了一下,變了臉說:我就要吃蝦皮餃子!喊了甩手上的水,並不去擰水龍頭,水嘩嘩地響,她就到新房去了,說:把水籠頭擰上!第十天里,柳月在家裡呆煩了,她對大正說她要工作,大正說已經派人去辦理她的城市戶口了,一時還沒有辦好,到哪兒去上班呢?柳月說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訴了母親,夫人想來想去,便給阮知非打了電話,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們的歌舞廳。

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會歌舞,柳月卻有好瞼好身材,柳月就跟著時裝模特隊學走台步。模特隊都是些長腿細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臉的沒文化。柳月讀的書多,氣質好,知道怎樣展示自己的風采,竟在很短的時間裡成為模特隊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城市的人欣賞時裝模特表演,並不是來欣賞時裝,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說,不管你設計師設計了什麼樣的服裝,在他們看來,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體的。說這個瞼好、臀部卻大;說那個太瘦,胸部不攏未了,覺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還是那個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場,下邊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聲。一時間,阮知非那兒有個好模特的話就傳開來,歌舞廳的生意倒十分地紅盛。

這一日中午。孟雲房牽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數》孤本的老頭和新疆來的那位大師相見,長虹飯店的經理免費提供了食宿,兩位奇人為了感謝經理,也是為了各顯了本事讓對方瞧瞧,就為經理髮功治病,又為飯店預測生意,直折騰了一天。這經理當然也念盂雲房的好處,贈了他一副老式蓮花鋼火禍。又給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調料。孟雲房高高興興接受了,在家來做,就把庄之蝶和趙京五召來享用。庄之蝶情緒不佳,吃得並不多,隨手打開電視機,電視里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國槍戰片連續劇。劇前是阮知非歌舞廳的廣告。孟雲房就說: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現在就在歌舞廳里上班,她當了時裝模特,好紅火的!庄之蝶說:這就好,柳月適宜於那份工作。這你怎麼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嗎?孟雲房說:我哪裡去過!夏捷說:他沒去,他兒子倒常去!庄之蝶說:孟燼那麼小的去什麼,他有錢買門票?夏捷說:問題就在這裡!大前日阮知非見了我,說你那兒子真聰明,隔三岔五領了同學去舞場玩,檢票人要票,他說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進去了。檢票人後來問我有沒有個侄兒的?我出來看了,見是孟燼,這小子行的,將來和老孟一樣,是個人物!我回來給老孟說了,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卻一臉地不高興!你瞧瞧,臉又黑封起來了!孟雲房黑起來的臉就又尷尷尬尬地笑,說:我哪裡黑封了瞼?之蝶,幾時咱們去那裡看看柳月去,別讓柳月覺得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庄之蝶說:行的嘛,你給咱聯繫聯繫。孟雲房說:那有什麼聯繫的?吃過飯,我去宣傳部一趟,部長昨兒來電話讓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麼事!還不是讓孟燼的師父給她老婆發氣功排膀胱結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約個時間。夏捷說:瞧你多積極,一會要去看望市長的兒媳,一會要去給部長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擱在這裡不理不睬了?!孟雲房說:你這一說,我成什麼勢利小人了?我去部長那兒要不了半個小時的,你們在這地坐著聊吧,四點鐘,咱們都準時在歌舞廳會面。趙京五說。要去你們去,我是不去的。孟雲房說:京五你就小家子氣了,柳月沒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見她了。不敢見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見,你可以不見,你就在舞廳里跳舞把,說不定在舞廳碰上一個中意的!夏捷說:你要走你就快走,羅羅嗦嗦地煩人!

雲房,我可告訴你,今日要去那裡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別又帶了孟燼讓舞廳檢票人說閑話,我可再丟不起人哩!孟雲房發了一聲恨科走了,夏捷趕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圍桌搓起麻將來。

孟雲房去宣修部,並不是部長讓給他老婆排結石,卻說出了一件關係到全城人的大事。

原來市長為了進一步以文化搭台讓經濟唱戲,當得知北京動物園贈送了西京動物園三隻大熊貓的消息後,忽然靈機一動,設想能否舉辦一個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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