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一到雙仁府,老娘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臉上木木獃獃,牛月清叫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動不動地坐著。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麼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光在眼眶裡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嘴,抽搐著,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女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後各有各的淒惶,哭得就更歷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裡,問娘怎麼連人也認不得了。老太太說三個晚上她沒有瞌睡了,腦子裡總是嗡嗡地響,可女兒不過來,女婿也不過來,是她把牛月清穿過的衣服扎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裡,牛月清才回來了。她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魂叫回來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麼個呆相的。心想母女離得最近,女兒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麼感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成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吃些什麼嗎?老太太說她想吃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凈,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庄之蝶,然後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覺得太對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只有老娘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邊,臉上慢慢生動起來,但她總是說這房子該劇刷牆了,牆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蠍子。牛月清給她倒了開水,她說碗里有一團蟲子;給她端了洗腳水,她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裡牛月清不讓娘獨個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著,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後就用手不停地扇著牛月清伸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著,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庄之蝶和孟雲房、周敏滿城裡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裡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精神提不起來。庄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麼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材,單那一身的本事,說不定將來成龍變鳳,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窩淺,反問了我:庄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她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親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她去吧。孟雲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裡就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她嫁給跛子,你們瞧著吧,跛子有難還在後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雲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著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為一個女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她不願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庄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

要喝酒,改日到我那裡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只是今日還有要緊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嗎?唐宛兒丟了。就根根稍稍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麼事嗎?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麼個城市,我們差不多蓖梳一般地蓖過一遍,只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她遇著了壞人,要麼被害了,要麼讓拐賣了。庄之蝶說:你胡說什麼!唐宛兒在城裡無怨無仇,誰能害她?她那麼精明的人就又能被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著她才是。趙京五說:這怎麼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愛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門手裡,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計程車直往北新街而來。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著一個精緻小花圈的店鋪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著,就進去和店裡一個正製做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子不在。眾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掛的人物。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才到的門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個女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庄之蝶說: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沒想就碰著了,你瞧我這運氣!孟雲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女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裡,這是我的秘書。換什麼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女模特,現在歌舞廳吃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庄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雲房想托阮知非尋找唐宛兒,庄之蝶使了眼色,孟雲房就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幹什麼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鑽進車去,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

飯館裡人很多,趙京五自動去排隊買票,庄之蝶、孟雲房、周敏就揀一張桌子坐下說話。旁邊的那張桌上,有兩個年輕人低了頭嘰嘰咕咕說什麼,便見一個粗壯漢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里看了一會。庄之蝶先是抬頭一看,玻璃上一個壓扁的肉臉,便覺得不舒服,低了頭對孟雲房說:閑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擋了窗外的人。過一會兒,那漢子卻進來,個頭並不高,卻四四方方的敦實,徑直在油餅鍋邊買了四個油餅,也不包紙,一手兩個捏著,就在那兩個年輕的桌前坐了。兩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卻要起身欲走,漢子伸過雙臂,雙手仍各捏著油餅,說:哥們,幫個忙,綰綰袖子!兩個年輕人看了看他.就無聲地一人一個地幫他綰了袖兒,袖子綰上來,兩個袖子里卻都縫著紅袖章,黃字寫著治安二字。兩個年輕人噢地一叫,轉身便走,不想四個油餅眨眼間啪啪各打在他們的左右腮上,漢子低聲吼道:敢給我走?!兩個年輕人真的立在那裡不敢走了。漢子說:老實給我說,十二路公共車上的錢包是不是你們偷的?年輕人說:你怎麼知道?不,不是偷的,是撿的。漢子說:好,撿的就好!把錢包裝到我右邊的口袋,丟錢人還在派出所哭著哩。年輕人把錢包裝在漢子的右口袋裡了,還在說:大哥,我們真是撿的,是在車門口撿的。漢子說:還乖,那你們走吧,若要以後再撿,遇著我就不會是今天了,滾吧!把扣子扣端,滾!兩個年輕人兀自把衣扣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漢子笑了笑,從桌上捏了油餅卻吃起來。這一幕直看得庄之蝶、孟雲房、周敏目瞪口呆,孟雲房低聲說:他會不會把錢包送給丟錢的人?周敏說:這種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別讓他聽到了。庄立蝶說: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周敏說:這類閑人,派出所卻常用的,我當年在潼關城裡就充過這角色。說話間,趙京五買了飯牌子過來,卻叫道:牧子?!尋了你半天,你怎麼就在這兒!漢子腮幫子上鼓著一個大包,舌頭調不過來,只把手裡的油餅讓趙京五吃。趙京五沒有吃,喜得扭頭對庄之蝶說:咱尋牧子,牧子就坐在你們身邊!牧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作家莊之蝶,這位是研究員孟雲房,這位是編輯周敏。牧子終於咽下一口油餅,問:是誰?你說誰?!趙京五說:是庄之蝶,你知道嗎?牧子說:你說咱省長的名字我或許不知道,你說庄之蝶,我說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話我沒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過來一一和庄之蝶等握,說:聽說你寫的書好看,我買了幾本,但我沒讀過,我老婆讀的,她是你的崇拜者!

有什麼事尋我?真的是尋我?趙京五說:可不是在尋你!你不信,回家問問嬸子!牧子就油手在懷裡掏了一把錢給了趙京五,說:就沖庄先生能尋我,也是我活得榮幸,去買一瓶白酒,咱們喝一喝!庄之蝶忙說:不必了,這麼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趙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幫忙的事敘說了一遍,牧子說:那好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就出了飯館往電話亭去。一會回來說:東片的南片的都問了,他們沒有收留這女人,也沒見過。北一片的回話說此人居住的不在他們的範圍。我不認識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對北片的王煒說了,不屬於他管的範圍也要查,讓他馬上去找黑老三。過會兒就會回給我電話的。庄之蝶聽了如聽神話,說:這還有勢力範圍啊?牧子說:國有國界,省有省界么,要是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查不出來的。可人是活人,查起來就難了。孟雲房就來了興趣,問:你剛才抓那兩個小偷,怎麼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說:我在十二路車站那兒,正好碰著車上下人,最後下來的一個老頭叫嚷錢包丟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兩個是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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