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如此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全家老少無話。天明起來。庄之蝶想起到阿蘭那兒去,便到書房取那封信,卻怎麼也尋不到。出來問柳月,柳月說她不知道,牛月清披頭散髮從卧室出來,冷笑著說:一夜想好了吧?庄之蝶說:想什麼,想了一夜的氣!牛月清說:當然恨我的,阿賢哥!柳月說:阿賢,阿賢是誰呀?牛月清說:你老師有許多自己起的筆名你不知道?除了筆名還有人給你老師起名哩,阿賢,瞧多甜的?!柳月就說:庄老師,你怎麼還有這麼個名字?庄之蝶聽了,方明白寫的那封信在夫人手裡,知道了她為什麼起事了,心倒放下來,但隨之借題發揮,就說:你看到那信了?牛月清說:你要秘密聯繫,你就得操點心保存好。你知道我拿了信,那我問你,你這個同學是哪一位?什麼時候接上頭的?你給她的四五封信上都說了些什麼?有了一個景雪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沒想還有一個梅子,梅子是誰?庄之蝶說:你小聲些好不好,讓四鄰八舍都聽見嗎?牛月清說;就要讓人知道,名人在外被人當神一樣敬的,誰知是男盜女娼!柳月說,大姐,報刊上都寫著你們是美滿婚姻,深厚的愛情,你別誤解了老師!牛月清說:哼,深厚愛情,愛情使我成了瞎子!庄之蝶一直等她發完了火,方一字一句說:你現在聽著!阿賢不是我的筆名,也不是別人給我的愛稱,阿賢是雜誌社鍾唯賢的小名。梅子是誰,梅於是鍾主編大學相好的女同學。就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經歷遭遇和現在的情況,又說了在王主任那兒如何見著阿蘭等等,未了道,鍾主編為文章的風波,實在是待咱不淺,我也是同情他,理解他,才突然萌生了何不為他晚年精神上給點安慰的念頭,就以梅子的口吻變了字體寫了信寄給老鍾,但信總不能在西京發,是要讓阿蘭寄給她大姐,由她大姐再發回西京。事情就是這樣,你若不信,你去問問周敏就知道了。牛月清和柳月聽了,一時呆住,卻又有些像聽神話故事似的。柳月說:大姐,這麼說老師在替人拉皮條了!牛月清說:這我當然要問周敏的,即便是為了鍾主編,你卻能寫得那麼甜甜蜜蜜,你一定是有過這種心情,才寫得這樣呢?庄之蝶說;我是作家嘛,這點心理都沒有當什麼作家?牛月清便把信給了庄之蝶,說:沒事倒好,那你心虛什麼?我生了氣,你瞧你臉色都變了,也不理我。現在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說不準,就是假的,你能說圓泛,哄過我就是。女人家心小,經不住你三句哄話的。庄之蝶說:這信你怎麼就看見了?牛月清說:柳月讓我去書房的,信就一頁一頁在地上。庄之蝶說:信我用鎮尺壓著,就是有風也吹不到地上去的。柳月便得意了:是我看到了,怕你犯錯誤,故意放在地上讓大姐看到的。牛月清說:柳月做得對,以後有什麼事你就告訴我!庄之蝶就生氣了,說:你要當特務的?柳月至此,倒後悔自己逞能,說了不該說的話,便要求讓她去阿蘭那兒送了信去。牛月清卻說她上班時順路去好了。

整個上午,庄之蝶就生柳月的氣,不給她好臉色。柳月接電話,嫌柳月聲音生硬,柳月說:你說上午電話一律不接嘛。庄之蝶說:那你也得先問問是誰,有什麼事?一律拿了聽筒說不在,你給人家發脾氣嗎?!有人敲門,柳月放人進來,是三個業餘作者來請教庄之蝶的,盡問:老師,你給我們說說小說怎麼寫呀?庄之蝶說:這怎麼說?你們寫多了就會了。來人說:老師保守,你一定有訣竅的!庄之蝶說:真的沒有。來人只是不信。如此一個小時過去,來人才怏怏而去。人一去,庄之蝶就又訓柳月為什麼不說我不在家,讓這些人耽擱時間?柳月說:我哪裡知道這是些閑人?委屈得在廚房抹眼淚。過了半日,門又敲響,開門是周敏,柳月說:老師不在!庄之蝶在書房聽見了,卻說:在哩,到書房來!周敏就怪柳月騙他,又是氣得柳月流了一鼻子淚水。

周敏一進書房就給庄之蝶訴苦,把那封信退了過來,說他連跑了三天,三天找不到秘書長。今早去他家,才打聽人在藍鳥賓館開什麼會。他又去了藍鳥賓館,會議果然在那裡開著,秘書長是坐在會場主席台上,他不敢去讓人叫,守在門口,等秘書長總要小便大便吧。一直等了兩個小時,秘書長果然出來去廁所了,他也跟了到廁所。秘書長大便,他也假裝大便,蹲在秘書長旁邊的坑上了,他不知該怎麼說話,支吾了半天說:你是秘書長吧?秘書長說:嗯。他說:秘書長,我見過你的。秘書長說:噢。他又說:秘書長你見過老虎嗎?秘書長說:沒見過。他說:我也沒見過。秘書長就揩屁股,站起來系褲帶要走了。他說:秘書長,我有話要給你說說。秘書長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他說,你認不得我,我這兒有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秘書長一手還在下邊抓了抓褲襠兒,一手接信看了,就退還他,說;作家近日幹啥了?他說:寫作唄。秘書長說:寫作就好。作家就是寫作著好。他說:庄老師除了寫作就寫作。秘書長說:人都這麼說,我以為真是這樣,沒想他也關心政治嘛!他說:他是作家,不懂得政治那一套的。秘書長說:是嗎?他不是連夜跑報社發表文章嗎?你是他的朋友,你給他說,別讓人當了槍使,有三十年河東,也有三十年河西。別人可以,不行就走了,他可是長住的西京戶嘍!這樣,兩人走出來,秘書長隻字未提所託之事。他問:那給管文化的副省長……秘書長說:這不是讓我犯走後門的錯誤嗎?庄之蝶聽了,如當頭挨一悶棒,當下就把那信撕了,罵道:他媽的,什麼領導!我哪裡能不去報社?!去了得罪了人大主任,竟沒料想網這麼大的,就也犯到他那兒了?我怎麼搞政治了,我要搞政治了,老子也不吃他這一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人大主任怎麼就不在其位了?他秘書長是這條線上的,主子倒了,有本事對市長干去,把髒水潑給我算什麼角色?我不想做官,我當我的作家,靠我的文章吃飯,他有能耐折了我的筆去!氣衝上來,將桌上的煙灰缸猛地一推,煙灰缸在玻璃面上滑動快,溜脫下來,偏巧砸在書架下一隻花瓶上,花瓶嘩地碎了一地,那邊老太太聞聲過來,以為周敏和庄之蝶吵架,就斥責起來。周敏不好說明,默聲兒出來。柳月就忙去拾花瓶碎瓷片兒,說:你別生那麼大的氣,伯母老人家還以為是周敏的錯,他都在廳室里哭哩!庄之蝶說:不管你的事,你多什麼嘴!柳月剛一出門,身後門哐地就關上了。周敏在客廳里哭了一陣,想了想,又過來安慰庄之蝶,門卻關了,就說:庄老師,你開開門,咱們再商量著怎麼辦?庄之蝶說:我咽不了這口氣,他秘書長算什麼東西,我給市長寫份材料!周敏說:那你給副省長寫封信,我再找去。庄之蝶說:不找,誰也不找!讓他們往下批指示!你伯什麼,我損失的比你多!周敏不敢多言,呆了一會,垂頭喪氣走了。晚上牛月清回來,見老太太在她的卧室里燒香,柳月在客廳里落淚,庄之蝶在書房裡放著哀樂磁帶,又關著門叫不出來,便問柳月出了什麼事?柳月說了原委,牛月清又過來敲門。門開了,倒數落說這樣的大事為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作家就作家,市長讓去報社咱就去了!政治家搞政治家的陰謀詭計,咱圖了什麼?!又怨恨這事怎麼對方就知道,是市長出賣了咱,還是黃德復出賣的?未了罵秘書長是豬是狗,挨槍挨炮子的。又感嘆世事的可怕,一不小心就不知把誰得罪了,咱是擔著雞蛋籠子上大街,人不怕咱擠,就怕人擠了咱!罵著罵著又罵景雪蔭不是好女人,怪庄之蝶在外排說著和景雪蔭相好是想榮耀,現在好了,吃不了兜著走了!庄之蝶一拍沙發吼道: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你煩死人了!你這是勸我,還是我上吊你就遞條繩來?!嚇得牛月清住了口,在廚房和柳月做麻辣拉麵。她知道丈夫最愛吃拉麵。

北城門裡的細柳巷,近些年也是出了個作家的,此人年齡不大,長相老成,在一家工廠的配電室里當著工人。原本是配電室隔日值次夜班,三天里就能一天在家歇息,有寬裕的時間幹些小本生意的,但他只熱衷寫作。雖然是有著十多個筆名,且每個筆名都請人用藍田玉石刻了印章,因作品發表得少,西京城裡卻知道他的人不多,只細柳巷人人曉得。細柳巷的人每經過他家窗下,見他坐在裡邊寫文章,一邊咳嗽一邊吸劣質的紙煙,就嘲笑他,說作家原本是坐家。數年前他曾去拜訪過庄之蝶,庄之蝶也推薦他認識市報的編輯,發表了兩篇微型小說,自此十天半月便到庄之蝶那裡去請教,或問安,或聊天,但從此久時不再有作品發表,也便不好意思去耽擱庄之蝶的時間了。近一二年里有書商找他寫些可讀性強的有點色情暴力的故事,他也寫了兩篇,完全是為了賺那幾百元錢,感覺作踐了自己人格,內心有愧,就更沒了臉面再去見庄之蝶。他有個鄉下的親戚來城裡尋活干,先是晚上借宿在他家,見天露明騎了三輪車去城南吉祥村的蔬菜批發市場買得一車鮮菜,再拉進城來轉巷走街零售,倒也每日落得三十元錢,親戚見他寫作清苦,勸著讓也去販菜,他竟看不到眼裡。這親戚錢掙得多了,也是認識了一幫同夥,日後搬到北環路租賃了一間平房住下,白日出去販菜,夜裡同一幫夥計打牌喝酒,竟也有了錢把鄉下的老婆娃娃接了來城玩耍,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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