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但這一晚沒有塤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著。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去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制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龍井回來。庄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麼說?庄之蝶說:今日那裡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家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家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麼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庄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就思謀著去周敏家,琢磨該拿些什麼送唐宛兒。在卧房的櫃里翻了好大一會,只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裡,於壁櫥里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咦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我問大清早前生哪裡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庄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麼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裡!老太太說罷就去院里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

庄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了一包小米。老太大好生喜歡,笑著笑著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著她,問她爹在幹什麼,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向他借錢用嘛。干表姐忙解釋他家承包了村裡的磚瓦窯,老爹雖幹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麼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干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庄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了,整天價胡說。干表姐說:我那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家孩子多,日子棲惶,全憑老姑家周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罵我爹罵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里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裡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里看戲?干表姐說:戲園子里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里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干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庄之蝶。庄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說鬼話。干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庄之蝶無奈,只好說讓干表姐吃些東西再去,干表姐說她不飢的,卻還是把庄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柜上的那盞檯燈,眼饞得了得。

兩入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干奉姐留下說婦廠舌兒,讓庄之蝶先出去。庄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干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庄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麼了?干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葯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裡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庄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干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庄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楞邊,遠遠就看見了豎起的一面石碑。干表姐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庄之蝶說:姐,你怎麼哭了?干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要笑話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庄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地溺在泥上里,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緊跳。干表姐已跪在那裡焚紙錢,嘰嘰咕咕念說不已。

庄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里是什麼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家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裡埋了。庄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著干表姐扭頭就走。從墳上回來,老太大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區。庄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胡言亂語,便儘力搜索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覆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颳得窗子劈劈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庄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里收取了晾著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湧了烏雲,瞬息變化著千奇百怪的圖象。庄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久,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未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髮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隻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翹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斗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圖象來畫,卻冷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大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裡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庄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著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們是應允了。庄之蝶說:這麼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庄之蝶看時,單子上寫著: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猶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股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隻,熟豬肝、毛肚、熏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豌豆罐頭一瓶,竹筍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髮菜一兩,蓮子三兩。庄之蝶說:這麼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了!來人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家裡做著吃有氣氛,且能說些活的。庄之蝶在心裡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家這這麼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於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家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清晨起得很早,庄之蝶騎車就去了蘆盪巷副字八號周敏家。

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拾頭髮。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庄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念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著迎出來,臉倒紅一下,問過一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發。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麼不給庄老師倒茶的?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著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庄之蝶綻個笑。庄之蝶說:厲害嗎?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裡。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凈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庄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庄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麼精神?婦人說:我有什麼衣服呀,只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家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庄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庄之蝶說:哪裡能笑話,這才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庄之蝶說著,心裡咯噔一下,婦人腳上穿著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庄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只有這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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