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庄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和黃廠長見他這麼久才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庄之蝶不覺得飢嗎?庄之蝶說他只想喝酒。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著;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了半斤,就胡言亂語起來;又買了半斤喝過,無言無語起來。在飯館直坐到了後晌。後來庄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庄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路走著,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

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才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回,說肚子不飢,也不吃飯,要騎車迴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在這邊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的,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才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嘆口氣出門走了。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烏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家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灶,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鬨。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麼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抬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

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後,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才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眸起來,驚得孩子們一哄散了。劉嫂說:庄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庄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過去拍著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產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麼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問,奶牛站在那裡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裡攪動著,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

庄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哎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庄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的,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里。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區採訪住在劉嫂家,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害棲惶。庄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裡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眾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罵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麼,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裡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劉嫂聽了。

因此在終南山裡購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裡,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庄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陣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個城市了,只是不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後,劉嫂牽了牛在城牆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了塤,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著聽,塤聲卻住了,仰頭看著剪紙一般的吹塤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里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吨兒睡著。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髮厚的傢伙,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麼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

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向著人進攻的世界裡,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著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致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沖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注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向毀滅,那麼,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

是牛,只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諺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嗎?

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里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後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

而自己一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裡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於大街?!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渡世紀里,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六月十九日黃昏。庄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家傳的兩支銀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凈,細眼薄嘴,一邊自誇著家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管子,立時奢子稀軟成珠。庄之蝶從未見過這景緻,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管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牛月清說:我才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罵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聽了咕噥一句:胡折騰!進院去屋,與娘說話。戒指制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試試,庄之蝶卻忙著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沓鋪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託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著那麼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大太再罵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後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庄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名姓。

自然是岳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乾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麼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庄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著鞋搖著,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體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庄之蝶又說: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闆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闆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庄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家裡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隻好這麼換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麼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麼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麼梳,衣服怎麼穿!老太太見兩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佰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里買什麼能方便嗎?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桿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紛紛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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