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裡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庄之蝶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幹啥?女人說:貼在牆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布她什麼也不幹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著都好看哩,庄老師是作家,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面,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於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著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庄老師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麼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麼是妹妹,稱師母才是!夏捷說:我才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材!兩個女人見面,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麼年羥,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就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里。房東前三日闔家出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著,那平台上修個木頭亭子,裡邊安放著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椅,兩人一邊說話下棋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麼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的。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宴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別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家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麼啦,庄之蝶出場,我就成鬼孫子啦!話雖說著、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斜了眼,只顧在樓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點庄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盂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鍋,鱉也清燉在砂鍋里,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著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里去了。

清虛庵些日沒有修建,山門掩著,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里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才從太陽下進來,什麼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龍蚊帳正睡著一個人在那裡。

盂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里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著;分掛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依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裡嗎?孟雲房咽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呆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干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抬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塊漆,后座上用繩子縛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家舊書攤前,站著庄之蝶。走過去,庄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裡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庄之蝶作品遜,扉頁上有庄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X年X月X日,庄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當下替庄之蝶尷尬起來,罵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才是,庄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麼不值錢呀!庄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庄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贈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於日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保存的價值了。庄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麼才到?庄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裡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裡邊翻了翻,翻出這塊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麼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裡幹什麼,快走吧。庄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孟雲房回來說庄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一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發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庄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麼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夥子好精神,頭上上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麼住在這裡、怪清靜的呀!進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這棵梨樹好,牆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裡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隻雲南象骨發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腳前碎了。

庄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丁發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發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發也盤好了。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農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幹凈。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淡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庄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麼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裡也是少見的了!

唐宛兒見庄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庄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庄之蝶說:哪裡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庄老師怎麼還是一口潼關話?庄之蝶說:那我說什麼?唐宛兒說:什麼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庄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里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煙,反覆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麼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只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裡,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麼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庄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麼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台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庄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庄之蝶說:是些什麼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台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彙不多。庄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麼小個鞋,能一下了跳到椅被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一腳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國民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里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庄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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