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8章 缺乏寄生蟲症

覆蓋市鎮的雪漸漸融化,被泥巴弄髒的殘雪旁邊有蜂斗菜露出花莖,告知全新季節的來臨。四周籠罩在春天的溫暖當中,住宅區里飄散著甜甜的花香。人們脫掉厚重的大衣,只穿著一件外套,品味著久違的解放感。

這個鎮上的櫻花會在四月底開,有些年裡甚至要到黃金周才會迎來盛開的時期,因此對鎮民而言,櫻花並不是相遇與離別的象徵(注17:日本的黃金周是由四月底至五月初的多個節日所組成的公眾假期,畢業季則在三月。),而是當人們歷經完一整輪的環境變化後,總算能夠喘一口氣時,忽然出現的有如暗示未來的花。

三天連假的第一天,高坂在貫穿住宅區的一條很長的坡道上閑晃。

鎮上到處都在施工,有進行建築工程的地方,也有進行拆除工程的地方;有進行道路修補工程的地方,也有進行架線工程的地方。高坂心想,感覺好像整個鎮正要脫胎換骨。

「高坂先生之前說是幾時要搬家來著?」走在身旁的女子問。

「下周。」高坂回答。

「好趕喔。為什麼早不搬晚不搬,偏偏選在這種尷尬的時期搬家呢?」

「仔細想想,我覺得現在住的地方不太方便通勤,決定搬到更近的地方。」

她是職場同僚介紹給高坂的女生,姓松尾,年紀比高坂小了兩歲。由於眉尾始終朝下,給人一種陰沉的印象,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她的眉目非常清秀,一笑起來五官就變得華麗明亮。她說從學生時代就開始打工的補習班,在她畢業後錄用她為正式職員,於是就這麼繼續當講師。

今天是高坂第三次和她外出。儘管從認識起還不到一個月,但松尾從第一次見面時就對高坂示好。高坂也是只要跟她在一起,便能自然而然地放鬆。

一聊之下,發現兩人之間的共通點多得令人嚇一跳,例如潔癖。直到兩年前,她還每天要洗手一百次、換衣服五次、每三個小時就沖一次澡。她說靠著持之以恆的治療,現在總算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但之前嚴重時連家門都走不出去。高坂稍稍提起消毒水與空氣清凈機等與潔癖相關的用品,松尾便雙眼發亮地侃侃而談。

讀書與音樂的品味、與工作的距離感、對社會問題的低度關心,高坂與松尾在非常多事情上都有著一致的意見,兩人會愈走愈近也是理所當然。

兩人邊聊著最近看的電影,邊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河畔一條綠意盎然的道路時,話題轉移到釣魚上,松尾聊起以前經常被父親帶去海釣的回憶。

「對了對了,有一次還因為這樣導致食物中毒。」

松尾想起當時的情形。

「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吧,我們在家把釣到的六線魚做成生魚片,全家一起享用。雖然非常好吃,但到了深夜,肚子突然劇烈疼痛,我真的以為會沒命。而且肚子痛的只有我,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都沒事。有夠慘的。」

「啊啊,是海獸胃線蟲症吧?」高坂苦笑著說。「聽說那痛起來連成年人都說不出話來,相信對小孩子來說根本是地獄。」

「哎呀,真虧你知道。」松尾佩服地雙手一拍。「沒錯,就是那可恨的海獸胃線蟲造成的。高坂先生也有在釣魚嗎?」

「不,我連釣魚池都沒去過。」

「那是因為常吃生魚肉之類的?」

「是有個認識的女生對這種東西很熟,我只不過是現學現賣。」

「這樣啊?」松尾點點頭,試探地問:「認識的女生……是朋友嗎?」

「不是,跟朋友又不太一樣。」

「不然是什麼關係呢?女朋友嗎?」

「大概五個月前,我兼了一份照顧小孩的差事,就是那個小孩告訴我的。」

「照顧小孩的差事……」松尾的表情變得更加狐疑。「高坂先生看起來對小孩很沒轍啊。」

「嗯。可是當時我有苦衷,非接下這份工作不可。」

「原來如此。」松尾含糊地點了點頭。「只是話說回來,會教人海獸胃線蟲的小孩應該相當稀奇吧?」

「是啊。」高坂說。「我也只遇過一個。」

*

開始服用驅蟲葯後不到四個月,高坂便經歷了幾乎可說是脫胎換骨的改變。

首先,他的潔癖治好了。在高坂賢吾這個人身上紮根得那麼深的癥狀,在他服藥一個月後,便像不曾存在過似地消失無蹤,實在是非常乾脆。就和腹痛或口腔發炎一樣,治好之前滿腦子都只想著這件事,然而癥狀一旦消失,就會連那是什麼樣的情形都想不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變成即使一條毛巾不洗用了好幾天,或是從外回家後不換衣服就躺上床也不當一回事。碰到別人的肩膀已經不痛不癢,而且如果有需要,他也敢抓住電車的吊環。

一旦衝破潔癖這個瓶頸,之後就進展飛快,下一份工作已經順利確定下來。當他逛著徵才網站當作是回歸社會的復健時,碰巧看見有人開出條件優渥的徵人需求。是網頁製作公司在徵求程式設計師,列在徵才資格當中的各種程式語言和他拿手的領域完全符合,高坂便應徵了這間公司,提出自己寫的程式碼,之後就順其自然,完全不指望能被錄取。但到了下個月,他已經成為這間公司的正式員工。事情進展得那麼順利,甚至讓他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幫他把路鋪好了。

開始工作後才發現,由於在空窗期寫了各式各樣的惡意軟體,讓高坂寫程式的技能在不知不覺間突飛猛進。比起具體知識上的增加,更重要的是確立了寫程式所需的一種思考架構,這讓他在這個職場很受重視。儘管工作絕不輕鬆,但他建立了穩固的一席之地,這對他而言是極大的喜悅。

高坂漸漸找回活下去的自信,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穩重。周遭人們將高坂那種起因於灰心的冷靜,錯以為是基於豐富人生經驗的鎮定,認定他是個優秀的人。而他多次的轉職,更被視為對能力自負的證明。一切因素都奇蹟般地往正向發揮作用。等到進公司一個月左右,他已經交到會在下班後一起喝酒的朋友;這樣的生活持續一陣子之後,讓他幾乎快要忘記自己就在短短几個月前,還是個完全無法適應社會的人。

即使如此,有時候他還是會受到一種無從抗拒的空虛感侵襲。空虛感有著少女的形體。在書桌前打瞌睡時、走在過去與她兩個人一起走過的道路時、見到有著她形象的東西(耳機、藍色耳環、煤油打火機)時,每當觸景生情,高坂就會不由得想起佐剃聖。

然而,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佐剃早已遺忘兩人一起度過的日子,走上她自己真正的人生路途。

高坂心想,這多半是值得祝福的事吧。

在三月下旬,高坂完全適應職場、確信自己治好了厭人症後,發現儘管已擺脫了「蟲」的影響,自己卻依然喜歡佐剃。本來以為治療開始後會最快有改變的這個部分,卻是他唯一未改變的部分。

高坂深深陷入混亂之中。他和佐剃的戀情難道不是「蟲」帶來的假象嗎?為什麼潔癖與厭人症都治好了,偏偏只有「患相思」沒治好?

該不會是他有著天大的誤會?也許在道別時為了安慰佐剃所說的話,事實上卻說中了?「蟲」有能力讓宿主與宿主相愛,這多半是事實,但他和佐剃即使不靠這種假象──即使沒有「蟲」──是否也從一開始便會相愛?會不會只是他不知情,聽了長谷川夫妻與甘露寺教授的故事就疑心生暗鬼,變得無法相信自己的心?

心臟劇烈跳動,催他快點行動,高坂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電話給佐剃。撥號聲響起,他數著鈴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鈴聲到第十五聲時,他死了心掛斷電話。

高坂手按胸口深呼吸,安撫快速跳動的胸口。不用著急,相信遲早會接到佐剃回撥的電話。

然而過了整整一天,他還是沒接到佐剃的聯絡。之後高坂合計打了五次電話、發了三次郵件,回應是零。

他也想過直接去佐剃家找她。從他最後一次去瓜實診所已經過了一個半月。由於瓜實多給了他更長期間的葯,而且癥狀沒有複發的跡象,所以他沒有理由去診所。儘管先前住院時想都沒想過,但如果現在去診所,說「我想見佐剃」,對方是不是沒有理由拒絕呢?

高坂就這件事的是非評估了一番,但滿腔火熱的心意,過了一個階段後就開始急速冷卻。

仔細想想再想想,佐剃不回應的理由只有一個。如果只有一、兩次倒還罷了,但聯絡了五、六次,她不可能沒注意到。聯絡了這麼多次她卻一直不回應,表示她是有意無視高坂的聯絡。

佐剃多半是想忘了我吧──高坂做出這樣的結論。想來她也驅蟲成功,得以躲過「蟲」的支配。當她找回正常的思考時,心中對於高坂的愛情已經連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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