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章 疳蟲

頭兩天,高坂就像平常那樣過日子。所謂像「平常」那樣,是指認識佐剃以前的「平常」:躺在床上看書,看膩了就打打電腦,肚子餓了只吃點最低限度不能不吃的食物。與其急忙想破頭,還不如先找回能鎮定想事情的精神狀態才是首要之務。他覺得要達到這一點,最好的方法是放空腦袋悠哉度日。

照常理推想,沒有理由不接受治療,他可不想不明就裡地在「蟲」的操縱下自殺。而且最重要的是,透過驅除「蟲」,也許可以治好長年困擾他的潔癖。

但抗拒也是有的,那是任誰面臨巨大的改變時都會經歷的一種原始的恐懼。他過去的人生是以潔癖與孤獨為中心而成立,無論是好是壞,他都已經習慣這樣的人生。去除這兩根支柱,也就表示他非得將這樣的人生重新組裝起來不可。換成是十幾歲時倒也罷了,但如今他的年紀已經來到二字頭後半,要想重新建立人生,現實上真的有可能嗎?

如果扣除這種疑慮,基本上他對於驅除「蟲」的治療採取積極的態度,理智上有九成、感情面也有六成已經接受。

第三天,和泉有了聯絡,郵件上寫著「我要讓你見一個人」。高坂去到他指定的咖啡廳,見到一位年輕男子。男子臉上還有幾分稚氣,看似剛從大學畢業,但這名男子正是甘露寺郵件中屢次登場的「蟲」的第一名感染者Y先生,也就是長谷川佑二本人。

高坂這時首次聽說了長谷川夫妻的戀情是如何開始。這對年紀相差二十歲以上的情人,是如何認識、如何相互吸引、如何結合,而他們的愛情又是如何淡去。

兩人戀情的開始,和高坂與佐剃的情形一模一樣。高坂聽得愈多,愈是震驚於雙方的共通點之多。兩名個性相反的人不期而遇,察覺到彼此的精神疾病成了導火線,讓他們漸漸相互吸引。厭惡人類的兩人,知道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例外、唯一一個能夠信賴的人物。兩人跨越年紀的差距,結合在一起……

「但那隻不過是患相思。」長谷川佑二望著遠方說。「自從開始服用瓜實先生開的驅蟲葯後,我對妻子的心意轉眼間愈來愈冷淡。到了現在,我已經想不起自己是被她的什麼地方吸引而下定決心結婚。這點她似乎也是一樣。離婚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

高坂從這當中看到自己的未來。兩人的關係隨著「蟲」消失而漸漸冷卻。不,也許說是漸漸回到原本的狀態才比較適切。因為這種感情只是靠著「蟲」暫時加溫罷了。

高坂心想,他和佐剃的戀愛終究也只不過是「患相思」吧。然後,他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佐剃那一天的情形。那天,他在站前看到一位街頭表演者,這人操縱兩具傀儡演了一出鬧劇。不知道這兩具傀儡,是否自覺到不是它們自己在談戀愛,而是被傀儡師指揮去談戀愛呢?這種事他無從得知。然而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戀愛就和那對傀儡的戀愛沒有兩樣。唯一的小小差異,只在於有沒有看得見的絲線。

等長谷川佑二說完,高坂的意志已十分堅定,他下定決心要接受治療,即使與佐剃的戀情因此結束也無所謂。何況在已經得知真相的現在,即使放著「蟲」不管、和佐剃繼續維持原本的關係,多半也無法用以前那種純粹的心意和她相處。從這種角度來看,早在聽完瓜實那番話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就已經結束。

高坂對長谷川佑二道謝,走出了店門口。他回家把外套掛到衣架上時,注意到上面掛著佐剃給他的圍巾。

想乾脆把這條圍巾處理掉的念頭,一瞬間掠過他的腦海。要是留著這種東西,也許會遲遲無法斬斷對佐剃的眷戀。

然而,他立刻打消主意。不應該做出太極端的行動。無論是禁菸還是禁酒,硬逼自己討厭一樣東西,往往反而會讓那樣東西變得更有魅力。對於佐剃,他應該要花時間慢慢忘記,不用著急。

高坂把圍巾塞進衣櫃深處,接著走進浴室花一個小時沖澡,換上清潔的衣服後鑽進被窩。一閉上眼睛,這一個月里發生的事紛紛浮現在眼底,又隨即消失。每一件都是無可取代的回憶。他對自己說,不要被騙了,這全都是「蟲」搞出來的,就像藥物成癮的戒斷癥狀一樣。只要耐著性子忍耐,遲早會消失。

*

然後,第四天來了。

明天下午和泉會來接他,治療也會開始。到時候,他多半再也見不到佐剃。雖說只要兩人身上的「蟲」完全消失就會允許他們再見面,但到時候,兩人多半已經失去對彼此的關心,應該已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高坂心想,最後還是再見佐剃一面吧。要是這麼不了了之地分開,她的存在多半會一直在他的記憶里留下陰影。必須好好按部就班地分手。仔細想想,分手時的「別了」,就是意味「請你忘了我,我也會忘了你」。

非得跟她道別不可。

高坂拿起桌上的智慧型手機,正煩惱要打電話還是發郵件找她出來時,手上的智慧型手機就震動起來。

螢幕上顯示佐剃寄來的郵件,看樣子她和高坂在同一時間想著同一件事。

文章很簡潔:

『可以去你那邊嗎?』

高坂只輸入「可以啊」三個字回答。

結果幾秒鐘後,他房間的門鈴響了。高坂心想「不會吧」,打開門一看,佐剃就站在門外,多半是她寄出郵件的時候就已經來到門前。

她在學生制服上穿著深藍色的厚呢雙排扣短大衣,沒戴平常那副造型粗獷的耳機。當佐剃像這樣做平凡的打扮,看來就像個沒有任何問題的正常女生。她和高坂的視線一交會就反射性地撇開,但又慢慢將視線拉回他臉上,並微微低頭致意。這種溫順的態度不像她的作風。

只不過三天不見,卻覺得已經很久沒碰面。一看到佐剃的身影,高坂的決心立刻動搖了。無論看得多開,當她近在眼前時,他還是難以抗拒她的魅力。

他受到強烈的誘惑,想立刻緊緊抱住她,但他拚命抗拒。

高坂為了讓心情鎮定下來,便想像「蟲」在自己腦中猛烈釋放與戀愛感情有關的神經傳導物質與各種賀爾蒙的情形。當然,實際上的情況多半還要更複雜一點,但重要的不是浮現精確的想像,而是有「受到操縱」的自覺。

佐剃今天並未走向床上,也不脫大衣與鞋子,始終站在玄關,甚至沒有想進屋內的意思。也許她認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跨過這間房子的門檻。

高坂主動開口:「找我有什麼事嗎?」

「高坂先生要殺了『蟲』嗎?」佐剃以沙啞的嗓音問。

「我想,我大概會這麼做。」

她對這個回答既未顯得高興也未顯得難過,只是不帶感情地說聲:「是嗎?」

「佐剃不也要這麼做嗎?」

但佐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說的是這麼一句話:

「最後,我有一樣東西想讓高坂先生看一看。」

說完,她就背對高坂走出玄關,意思應該是要他跟去吧。高坂趕緊抓起大衣與錢包追了上去。

他們轉搭好幾班電車前往目的地。即使他問佐剃要去哪裡,佐剃也只說「秘密」而不告訴他。從JR轉乘民營鐵路後,窗外的景色迅速變得愈來愈單調,列車淡淡駛過有著純白積雪的山間鐵軌,車站與車站的間隔漸漸變得愈來愈遠,車上乘客的數目則漸漸減少。

高坂看著窗外思索。佐剃說:「最後,我有一樣東西想讓高坂先生看一看。」他對於「想給你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當然好奇,但更好奇的是「最後」是什麼意思?是指一旦開始治療,便暫時無法見面這種暫時性的「最後」?還是說她不打算接受治療,所以再也不會見到高坂,是永久性的「最後」……?

這時聽見車內廣播,告知下一站的站名。沒過多久,列車停下來,坐在身旁的佐剃站起身。兩人就在這一站下車,穿過無人車站來到外頭。

一望無際的山脈與田野佔據整個視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值得看的東西。雖然看得到三間民宅,但每一間住宅都嚴重朽壞,令人懷疑有沒有人住。一切都被積雪遮住,連道路的中線都變得不清楚。天空布滿厚實的烏雲,地吹雪(注15:強風吹起地面積雪的現象。)像霧氣一樣遮蔽視野,充滿一種和夜晚不同性質的黑暗。高坂心想,這風景簡直像是一張黑白照片。佐剃帶他來到這種像是世界盡頭的地方,是打算讓他看什麼東西?

呼嘯的寒風轉眼間把靠電車暖氣溫暖的身體吹得冰涼,直接被風吹到的臉和耳朵都熱辣辣地疼痛,氣溫肯定在冰點以下。高坂把大衣的前排鈕扣扣到脖子。他忽然想看看時間,拿出智慧型手機一看,此處收不到訊號。也就是說,這裡就是如此偏僻。

佐剃踩著毫不猶豫的腳步走向一間民宅。由於下雪導致距離感模糊,起初看不出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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