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5 再見Neverland

那天,手機整天都瘋狂地發出震動聲響,飯冢大地只好直接切換成靜音模式,丟到書桌一角,塞住耳朵不肯聽那無言的叫喊。

他知道一定是學和翼打來的,或是真心話郵件。所以才討厭,不想看。他們倆一定發現了,八成在生氣,不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害怕得不敢看。

「大地──你也稍微整理一下房間啊──」

媽媽的聲音從房間外傳了進來,大地看著堆在榻榻米地板上的紙箱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搬到這裡已經好幾天了。之前住的地方是沿著跨越好幾個縣的海邊築起的鄉下城鎮,現在的新住家則是媽媽的娘家。獨身的外公──也就是媽媽的父親身體欠佳,又因為個性頑固,不肯搬到都市,為了照顧外公,媽媽只好搬回娘家,大地只是個附屬品。由於爸爸獨自調職至外地許久,他沒有自己留在原處不搬的選項,再加上察覺到媽媽回娘家之後應該會很辛苦,所以選擇跟著媽媽走。

他原本打算好好地跟學他們講這件事,一直在暑假期間這麼打算。可是,在他找尋機會時,時間已經不停地流逝,他甚至還狡猾地期待真心話郵件直接幫他告訴大家。結果那郵件根本沒傳達這麼重要的事。

──彷佛在告訴他,自己說出口啊。

即使他在心底如此思考,結果還是沒說出口,還吵了架,說了不該說的話,最後根本沒提到自己要搬家的事就離開了。他們倆當然會為此生氣,之前他們就很火大,再加上他又用那種方式告別,鐵定勃然大怒。

──現在哪有臉見他們。

也不可能見到了吧。他想。畢竟真的很遙遠,他們也不知道他的新家地址,如果自己親自過去或許還能見面,但大地一點兒也不想那樣做,當然,是因為沒臉見他們。

已經無可奈何,既然如此,只好斷絕一切聯繫了。

桌上的手機顯示燈不停地閃爍,是來電──不知道是誰打來的。

只要關閉電源,對方一定會明白了吧。他莫名地不想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竟然抗拒到那種地步,所以不直接掛斷。這種半吊子的心情或許是他最糟糕的一面。

大地無視LED燈光是否還在閃爍,憑著一股氣勢一把抓住手機,像是要斬斷什麼似地,關閉了電源。

鄉下。非常鄉下。

小小的城鎮,這裡有不適合當海水浴場的小小海濱,以及沿著海濱開拓的縣道,老舊的住宅零星散布,在山的斜坡上一層層地形成了聚落。鐵路鋪設在山間,這個城鎮也有車站,是一座一小時只有兩三輛電車經過的車站,電車路線只有一條──也就是單線。這裡的車站與車站之間,有幾座兩條鐵路交會的線路所,電車也會在此會車。

媽媽的娘家在山上,是比人煙稀少的街道還要更冷清的地區。再繼續從山裡綿延蛇行的路往上走,會看到一座牧場,既不寬敞也沒有規模可言,是一座只是個在還算廣大的草原上放幾隻牛飼育的小牧場。

搬來這裡之後,大地經常跑到那邊去,他從以前就喜歡安靜的地方,例如幼稚園的廁所、國小的飼育小屋、國中的屋頂等……明明沒有被同學霸凌,卻像是逃跑似地,或者說是被誘惑似地,有著往無人場所去的習慣。他一直都很不擅長與他人相處,如果只是表面的對話倒是沒問題,但若是要表達自己的心情,知道對方的事情──也就是與他人溝通般的對話,他就會覺得棘手。

所以他才會逃跑似地往無人的場所去,牧場只有牛,牛不會說話。這樣很好。

──不過,大地的心底某處一直都知道,其實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其實他很希望有人可以找他說話。他是個害怕寂寞的人,雖然老愛往無人的地方去,但他希望有人可以發現他……可是固執的個性阻撓著他,讓他說不出口。

口袋裡還有著手機的重量。明明只要關閉電源放在一旁就好,最後還是帶在身邊,根本無法下定決心丟掉。大地感受到自己如此醜陋的一面,他幾乎對自己的任何行為都有自覺。有自覺卻不改進,令他陷入自我厭惡的狀態中。

他隨便仰躺在牧草地上,下午四點的天空全景展開在他的眼前,沒有任何遮蔽物。不管是大樓、樹木、雲、飛機,什麼都沒有。

如果可以像天空一樣捨棄一切,是不是可以跟萬里無雲的湛藍夏空一樣,心情變得清爽無比呢?

躺著躺著,不小心就睡著的樣子。

他做了奇怪的夢。

夢中的大地仍然躺在牧草地上,學和翼來了。他們發現了大地,用似乎很嚴肅的表情開始討論。大地就躺在大約離他們五十公尺左右的地上,他們的對話內容乘著風,傳到了他的耳里。

「第一拳交給我。」

學對翼說。然後,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擺出起跑前的蹲下動作。

「好,我會負責踹他。」

他聽見翼無所畏懼的笑聲,踹?他訝異地斜著眼,看見學輕輕地點頭並起身。

「GO!」

翼叫喊的瞬間,學的腳便蹬向地面。

跑啊、跑啊、跑啊。學就像是在蒙古大草原中賓士的馬一樣,在牧草地上急速飛奔,像是在跑障礙賽似地,越過柵欄,避開牛群,直線朝著他睡覺的地方跑來。

距離,四十公尺。午後的風聲在大地的耳邊呼呼作響,不管學說了什麼他都聽不見,聽不見。只聽見學發出沙沙沙的腳步聲和風聲、翼不知道在大吼什麼的聲音。

三十公尺,學還在奔跑。在途中還緊握拳頭,他甚至發現學的表情像鬼一樣兇惡。自己明明應該正在睡覺的身體還嚇了一跳,動了一下。

二十公尺,他聽見學的聲音。

「必殺!」

──等一下,學你想幹嘛?

十公尺,學揮著拳頭。

──等等,難道你想突然揍人?別干那種跟小混混沒兩樣的……

五。學用力踩著地面,在怒吼的同時還喊著某種必殺技的名稱。

「我知道了!是我錯了!所以──」

大地發現自己正扯著嗓子大聲說話。

二。

「太遲了!」

零。

學在大叫的同時,用力揮拳。

啪嘰!

該如何表達才好呢?那是非常響亮的聲音。

大地睜開眼睛,發現學和翼正盯著他。

那不是夢。

到底什麼才是現實?被揍是現實,因為臉上還殘留著刺痛感。但他當時可是在夢中俯視著睡著的自己,彷佛他的靈魂出竅,盯著自己的空殼似地。所以他才能在睡覺時一直看見學和翼的身影,甚至聽見他們在五十公尺外的對話。

可是,當他清醒時,發現已經待在自己的體內……不,這應該不是重點。

「你們怎麼會在這?」

他好不容易說出口的話,聲調竟然顫抖不已,真是丟臉。

「因為我們來了,所以在這啊。」

翼扮著鬼臉說。久違的藍色運動外套和直短髮,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淚腺好像有點不受控制。

「這才不是夢,你睡昏頭了嗎?」

翼用力捏大地的臉頰,尖銳的疼痛感在皮膚里流竄,他一臉痛苦地撥開翼的手。

被學揍過之後,一如他們剛剛的宣言,翼還真的踹了一腳,所以他連腰都很痛,該生氣的應該是他才對吧!即使如此,他的心底仍然籠罩著強烈的罪惡感,無法認真看著他們的臉。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低著頭問。

「是你跟我們說的。」

學給大地看了手機畫面,上面的確記載著地址,在真心話郵件中。

「你連真心話都很笨拙耶,只丟了一串地址,彷佛是在叫我們過來。」

大地誇張地噴了一口鼻息,有一半可能是嘆息。

「這郵件老是多管閑事,我正想說頻繁的電話跟郵件很煩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這郵件寫的就是他的真心話嗎?結果真心話郵件真的按照他的自覺行動。因為希望有人可以找到他,這股心情讓真心話郵件傳送了地址給學和翼他們嗎?……或許真是如此吧。

「幹嘛什麼都不說?」

大地抬起頭,發現好久沒看見學這種正經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學剛剛把他名為固執的鎧甲揍碎了,他已經沒有力氣繼續虛張聲勢。

「我說不出口,找不到時機。說出來的話……感覺之後會很麻煩。也不想要有人送我離開……況且我們後來不小心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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