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立命往生

而此時,德川家康是否明白茶阿局的苦悶和悲哀?

「莫要哭了。」家康勸道,但是後面一言,雖是安慰,卻仍未提到忠輝,「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相會便是別離之始。」然後,他轉向秀忠,一臉淡然地與之商量後事。他希望將軍秀忠儘快將靈樞移至久能山埋葬,佛式葬禮在江戶增上寺舉行,牌位放在三河的大樹寺。「將軍不能長久離開江戶。故,我還有一口氣,便要把一切都備好。」

此時,秀忠派人傳請的神龍院梵舜在天海和崇傳的帶領下進來。此處頓時變成了神佛兩道議事之所。

「遺骨……」家康一臉滿足,環視一眼在場諸人,道,「遺骸先葬於久能山,面朝西方。」

「面朝西方?」發問的非將軍秀忠,卻是坐於秀忠身旁的本多正純。

「是。我先前以為,人生只在此世,但事情並非如此。人去可稱為立命,也可叫作往生,人無有生死。我於今方明白過來。明白過來,心境自然也就變了。」

天海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拍膝道:「正如大人所言。」

家康不理,他張開顫抖的嘴唇,接著道:「既知人無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謂成事在人。」

「是。」眾人道。

「我要緊緊盯著西邊,這是因為,西邊還讓我憂心。西方不僅有皇宮,往西更有南蠻和紅毛人。我們不去侵犯他們,但一旦我們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將軍失職!因此,我要緊緊盯著西面,專心致志。……」

天海再次輕輕拍了拍膝蓋,道:「大人是想守在那裡,盯著西方?」

家康使勁點頭,「對。既已領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這便是我的責任。然後……過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處廟堂,把我迎到那裡。我要守護關八州。只要關八州平安無事,日本國便會安泰。」此時,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們鬆一口氣,互相對視時,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淚水,吩咐神龍院梵舜日後以神道儀式,將家康之靈遷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過短暫好轉,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護在家康榻邊的人喜一陣憂一陣,但他們的心情阻擋不住家康日漸枯萎。

十二日,崇傳再次給京都的板倉勝重修書一封。他在信中寫道:「相國大人氣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許,交待諸事。九日晚嘔吐,一度昏迷,上下憂心(中略)自染病以來,一日弱於一日。」

當日,他再修書一封,道:「相國大人自染病以來,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來,已無法進食,只飲水少許。往生就在今明兩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護於家康身邊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眾多的側室當中,目下只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顧,有時她覺,許只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時會睜開眼,緊緊盯著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當此時,茶阿局便會想到忠輝,心痛如絞。她照料著瀕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著,希望家康能夠說起忠輝。他怎能忘記?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篤,隨時都可能歸天。

茶阿局生性爭強好勝,不會主動提起忠輝。她認為,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怎會忘記仍在圈禁的兒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著提起忠輝之機。

實際上,自從家康在田中病倒以來,蟄居深谷的忠輝便頻頻來函詢問父親病情。每當此時,茶阿局都會回函告誡: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輕舉妄動,萬一有變故,母親自會相告。在此之前,萬不可擅自離開深谷,否則反而惹惱父親……

茶阿局知忠輝樹敵甚多。以土井利勝為首的將軍親信,至今還認為忠輝有叛心,不服老實正直的將軍管教,企圖入主大坂城,號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輝的機會。但家康什麼都還未說,便已病篤。

從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經過反覆思慮,終於決定派出信使,前往深谷。若不告訴兒子真相,作為母親自是失體,作為妻室亦是不賢。

卻說忠輝自從圈禁深谷,已性情大變。他已經沒了先前的霸氣,更不欲對兄長指手畫腳。他的心胸已變得開闊,想法日漸深邃,已能冷靜觀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發心疼。

「忠輝已長大成人。兒子已知,原來是何等不肖!」忠輝每次來函,都會寫上這一句。他總在信函中說:希望見父親一面,向父親道歉,哪怕只是一言。若還未見父親一面,父親便離開了人世,他必會死不瞑目!他希望母親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親見上一面。

若家康始終不能原宥忠輝,父子二人不能和解,便將天人永隔,忠輝定然悲怒不已。作為母親,茶阿局不得不好生安排。她體察到兒子的苦心,修書一封,內容如次:父已病危,怕有萬一,時日緊迫,請暗中來駿府等候父親召見……茶阿局想讓忠輝與父親見最後一面,絕非出於對兒子的偏愛。她知,家康心中深藏悲戚,父子生死一見,定然能撫慰苦心。

十三日一早,茶阿局剛剛派出了信使,便收到了忠輝的書函。

許是出於不祥預感,忠輝已等不及母親知會,暗中離開深谷,現已到了離駿府二十餘里的蒲原。茶阿局不知他到底是帶著怎祥的行裝前來。從蒲原到駿府途中,除了興津的清見寺,再無一處可以秘密歇腳的地方,他怎就私跑出來了?

太陽已升得老高,天空萬里無雲。

茶阿局定定瞧著家康,他偶爾睜開眼睛,旋又會昏昏沉沉睡去。夜間,眾人都到另外一個房間歇息去了。將軍和三個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時回了西苑,現在未歸。要說話,只有現在。

茶阿局並無他意,只是想讓一個瀕死的父親放心,但,即便她這般想,一想到兒子正滿懷憂鬱,充滿期盼一步一步朝駿府而來,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當家康睜開眼,她便想喚起家康,卻又不敢伸手。她責備自己,如果忠輝想得不夠周全,在自己還什麼都未說時,便貿然來到駿府,該如何是好?

巳時,茶阿局端著茶湯喚醒家康:「妾身有事,請大人醒醒。」她搖了搖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聲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夢中。

茶阿局驚訝地執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問道:「大人說什麼?您做夢了?」

「唔……」家康突然睜開眼,不斷看周圍,似在尋夢中與他說話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麼夢?」

「是夢。」家康道,「我方才夢見了真田昌幸和太閣大人。」

「啊……幸村的父親?」

「是。那傢伙……太倔強,」家康長喘了一口氣,臉有些扭曲,「他聲稱,戰事必不絕於世。天有利誘,人心唯危,還會……」說到這裡,他又輕輕搖頭,「都是夢話……跟你說這些無用,讓我喝些水。」

「是,您躺著莫動。」

「真甜……我的嗓子幹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著茶阿局,「你在流淚?」

「嗯……是。妾身想跟您說……」

「上總介?」

「嗯……是。」

「這事啊,我方才在夢裡已與太閣說過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賴。」

「妾身想請大人再見他一次,只一眼就是。上總介大人聽說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針氈,未經您的允許,他已來到離此不遠處……他說,如果不向父親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原本不當這樣,她欲一點一點說,小心冀翼,不讓人驚怒,以察家康的反應,但這對於一個將心事埋藏許久的母親,實是太難了。她說完,屏住呼吸,戰戰兢兢。

「求求大人!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請求!如果實在不能相見,即便是隔著屏風也好。只要一句話……大人只要與他說一句話。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說不定真會把怨恨撒到將軍身上。」

家康緊緊盯著茶阿局,那目光並非一個心志恍惚之人所有,但從他那乾涸的眼中看來,他似並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為兒子說話。他即便有錯,但也是大人之子。請答應茶阿,見他一面,與他說一句話……」茶阿局突然閉了嘴。家康那業已乾涸的眼裡流出淚來。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親,怎能忘記?但自己卻如此絮絮叨叨!她一邊自責,一邊急急把水遞到家康唇邊,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沒跟你說過?」

「說過什麼?」

「就是那橫笛,信長公送給我的名笛野風。」

「啊,大人倒是讓妾身從架上取下來過。」

「哦。你再給我拿來。那是一支好笛。」

「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來,邁著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裝在紅錦袋中的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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