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越後悲雁

元和元年乃是閏年,有兩個六月,故冬日原本來得早的越後,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總介忠輝望著漸漸變黑的潮水,品味著冬季的霜氣,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處境。他已不似當初回到高田時那般忐忑不安,但望著這單調的潮起潮落,忽覺世間一切皆如夢幻。

父親真的想懲罰我?至今為止,他還未親耳聽家康說起此事。最初讓他吃驚的,乃是松平勝隆的突然到訪,其次則為岳父派來的密使。密使說,他一旦回到江戶,便可能被將軍不由分說幽禁起來,還不如先回領內,等待將軍派來的正式使者。領內有人有馬,因此,將軍必有所顧忌,不會輕易動手。蟲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莫如先離險境,靜觀時變。

「江戶的情況,伊達大人會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輝聽密使這麼說,也就改變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卻真正擔心起來:將軍若真派了使者,又當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慮不已,難以忍受。

然而,將軍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輝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領內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過去兩月,夫人在江戶做什麼?

回到高田,見到德松丸之前,忠輝感到異常興奮與激動,但見過嬰兒之後,卻覺極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不辨相貌,怎能指望與其心靈相通?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直接去江戶。

領內農田幾已收割完畢,百姓都在興高采烈慶祝今歲豐收。但目下忠輝已被剝奪與百姓同歡的權利。讓他成為一個擁有六十萬石俸祿大名的是父親,現在要把這些統統收回的也是父親;給了他性命的是父親,現在將他大責一頓、許會取他性命的也是父親。試問天地,我松平忠輝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何而生,為何而活,又是為何習武,為何受到百般責罵?

天氣晴朗之時,忠輝的疑問常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一到陰沉之日,他的疑問便如北國陰鬱的天空和海面,籠上心頭。此刻,忠輝亦心陷陰鬱之中。

「大人,三條城的家老求見。」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門口兩手伏地,小聲稟道。

「讓他不必拘禮,進來吧。之後你就不要來這裡了。」忠輝道。他這些話並非出於讓她待在孩子身邊的體貼,而是因為思念伊達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應一聲,小心翼翼離去。這又令忠輝感到一種難忍的鬱悶。

「大人,一向可好?」背後傳來父親為他任命的家老——三條城城主松平重勝的聲音:忠輝默默望著大海方向,不語。

「在下今日是來向大人報告一些駿府和江戶的事。」

「江戶那邊已下處分命令了?」

重勝不答,轉道:「江戶流傳著一個不太好聽的傳聞。」

「是說松平忠輝謀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說說?」

「謠傳說,明年正月會再次發生戰事。大御所亦為了此事,將於近日離開駿府,前往江戶。」

「說誰會發起戰亂?」

「自是伊達。伊達為了起兵,甚至未稟報一聲便回了領內。因此傳言四起,說一戰已不可避免。」

「哦,這麼說,伊達的同謀便是我松平忠輝嘍?這話我已聽夠了!」

但重勝並不年輕了,也非愚笨之人,他並未就此退卻。他似是騎馬來的,一邊緩緩擦著脖頸間的汗水,一邊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寬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寬?」

「是。您只要睜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間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僅大人您經歷著大風大浪,大家都各自經歷著波折,面臨著困難。江海不捐細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讓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來說教。不過無妨,反正我閑極無聊,你且說吧。」忠輝生氣地看重勝一眼,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看到松平重勝彎著上身,額頭大汗淋漓,那樣子即如剛從溫泉中爬出的癩蛤蟆,便笑道:「老頭兒,你好似來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後面的大雁趕上。」

「大雁?」

「犬子勝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勝隆要從駿府過來?」

「正是。怕是大御所見將軍大人難以決斷,便親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這些汗。」重勝突然哼了一聲,擦了擦汗水和淚水。

「哦,父親親自出馬了?」忠輝聽重勝說到了自己關心的事,心裡的疙瘩逐漸解開,「老頭子,休要哭,我已從陰沉的天空看到了絲絲陽光。」

重勝並不回答,轉道:「不過還有一個傳聞,說戰事的傳言不過是謠傳。」他開始抽鼻子。

「傳言乃是謠傳?」

「是,這另一個傳言說,不會再起戰事。這傳言並非來自市井,而是從將軍親信口中傳出。」

「哦,還有不打仗的傳言。」

「是。伊達領內的片倉景綱……今年已五十有九,據云已經病危,將不久於人世。」

「小十郎的長輩……」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總會去尋退隱的片倉商量。要是景綱病危,政宗自會放棄起兵之念,這便是傳言的依據。」

「不無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樣?」

忠輝聽這麼一問,瞪大了眼道:「什麼打算?」

「犬子一兩日內便會帶著大御所的旨意來到高田。請大人在此之前作出決斷。」

「哈哈哈!」忠輝不由大笑起來,「你休要再裝糊塗,老頭子。」

「是。」

「父親派你來監視我,我不過是你的俘虜,我哪有什麼決定的權力?你是獄卒,我不過是牢獄裡的犯人。我這犯人哪敢違抗獄卒和父親的意思?哈哈哈哈。」

「這麼說,大人便是想老老實實聽從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實實聽從,還有什麼辦法?你休要說些不著邊際之言,亂我心志。」

松平重勝耷拉著肩哭起來。

「別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為何這般急匆匆趕來?」

「你不會是來勸我舉兵吧?」

「不,當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決心,那也……」

「什麼?」

「在下也想了許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隨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運就已註定。」

「我聽不懂!你這是在發牢騷,還是規勸我?」

「都是。當時大御所送給在下一柄短刀,他說,若發現大人您有謀逆之心,便令我用這柄短刀殺了您。」勝重一邊說,一邊拿出短刀,放到忠輝跟前,號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將您託付給了在下。成瀨正成跟隨了義直公子,安藤直次跟隨了賴宣公子。他們二人都和在下一樣,從大御所那裡得到了一柄短刀。」

「你是讓我自殺?」忠輝臉上沒有了笑容,額上暴出根根青筋。

「不。請大人先冷靜。」

「渾蛋!松平忠輝到現在還有何不冷靜?我目下只是一條魚,一條別人案板上的魚!」

「因此,老夫才決定把大御所贈的這柄短刀給大人。」

「刀?」

「是,老夫終於明白,大御所送這短刀,有兩層意思。其一,萬一您真有謀逆之心,就令我殺了您。但這個意思背後是信賴,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勝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接著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實是他相信在下不會把大人調教成一個謀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託付與老夫。」

「哦。」

「重勝就有了兩個責任,看似兩個,實為一個。只要在下盡忠盡職侍奉大人,便不會出現那惡果。」

「……」

「然,現在卻出現了亂子,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現意外,自是老夫修為不夠。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將這刀給您。」

忠輝依舊一臉怒氣,看看短刀,又看看重勝,「我還不明,不懂!」

重勝道:「老夫把這刀給您,是因老夫無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囑託:在下已然對不住大御所,若再對大人不忠,怎還有做武士的資格?」

「你說什麼?我還不明。你不是發瘋了吧?」

「大人這話讓在下心痛。若說大人是別人的俎上魚肉,那麼老夫也只能跟著大人去做那魚肉。老夫已經決斷,大人,也請您作出決斷,當場殺掉從駿府趕來的犬子、舉兵造反也好,趕往奧州和伊達大人會合也好,都要當機立斷。今日老夫把這柄短刀給您,從今日起,松平重勝就是大人的家臣,聽從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輝表情驟變,道:「你給了我短刀,以後就不再是父親派來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總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著吃烤著食,悉聽尊便。」

「殺了你兒子,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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